

戈壁滩写意
作者: 刘汉斌在额济纳旗,在达来呼布镇郊外的广袤戈壁滩上,只有体验过了大漠四季的深寒、炎热、干旱和风霜雪雨,才能幡然理解胡杨、梭梭、苁蓉、蜜瓜这些沙生植物在生命语境里的延展和成型之痛。它们都在严酷中淬过生命之火,因而每一个词都熠熠生辉。扎根之地,诗意盎然。在这里,也许你不一定读得懂草木的本心和诗意,但你一定能感受到生命像诗歌一样绝美。
胡杨林
胡杨林是我在生命的第三十八个春天遇到的最美诗篇,达来呼布镇郊外的戈壁滩,是我三十八岁时抵达的生命的远方。
初春,我得到了一份在胡杨林外的戈壁滩上看守工地的工作,工地临时歇工了,一条开往戈壁滩腹地的乡村公路修了一半,土地还未消冻,工地上留下一些笨重的机械、杂乱的工具和庞大的房车,需要人来照看,我欣然接受了这份差事。
我常为生计四处奔走,习惯了把每一次远足都当作是旅行。自知无论是熟途还是陌路,都会有新的收获。从银川出发,途经阿拉善左旗和茫茫戈壁,目的地是达来呼布镇郊外的戈壁滩。途经胡杨林,是一个惊喜的收获。
胡杨林就在不远处,戈壁滩的尽头沙砾消隐而黄沙流浸的地方有大片的胡杨林,在初春万物肃杀的戈壁滩上看到规模宏大、气势雄壮的胡杨林,一路的困顿和疑虑瞬间烟消云散。显然,初春不是胡杨林最美的时候,它只是一如平常地袒露出生命的本意和真实的样貌。
羊群每天都在春风传送的生命乐章中醒来或者归去,干枯的沙蒿在风中自由奔跑,毫无表情的细沙在风中疾驰,耳边的风声浩大,我背风而立,风裹着我,我裹紧衣襟,继续向胡杨林走去。
戈壁滩上的细沙或被风吹走,或透过砾石的缝隙沉积下去,一地风化的砾石突兀出来,干净、平展。戈壁滩上没有路,人走向哪边,哪边就是路。当我向着胡杨林走去的时候,感觉不是我向它走去,而是它张开双臂向我飞扑而来。
苍劲、粗粝的树影在戈壁滩的尽头铺排开来。我立在胡杨林外的沙滩上心潮澎湃,却只能站在原地——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黄沙流浸的土地向天敞开着,像一本被打开了却忘了合起来的大书,详实地抒写胡杨的生命史诗。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或静待春风,或等着有缘人。
直立的、倾斜的、弯曲的、平躺着的胡杨,无不是镶嵌在段落里的一个个鲜活的词,在胡杨林的整体语境里呈现出生命的原色。早春尚未萌发的枝丫,在黄昏的余晖中显得有些僵直,周身被厚重的寒气包裹着,落寞的表情一如大地上一切还未萌动的树木。直立的、平躺在地上的、弯曲并努力向上生长着的树干,形态各异,这哪是胡杨呀,分明就是芸芸众生相。合抱之干,树冠若伞,倾斜而立的,定然是在成长中受过伤,它静置不语,却呈现给了我们所有。而躺在沙中的胡杨,已然成木,是一截一截的疼痛的岁月,岁月刻进木头的疼痛,以满目疮痍的具象诠释着生命的全部。有的胡杨树立在那里,看树干,它是多么想茁壮地长高长大,却长着长着就忘记了在春天露枝绽头。
我不愿离开,又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走进胡杨林,感觉先迈出哪只脚都显得唐突,都是对“沙漠英雄树”的不敬,毕竟在抵达胡杨林之前我真的对它们一无所知。当胡杨林将它生命的残垣袒露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的被震撼了。
大风裹着沙粒抽打着我的脸,我依然站在原地,面向胡杨林,陈铺于大地上的每一棵胡杨树、每一截胡杨木,都在向我讲述着它们的故事,我不说话,只聆听。
枯败的草叶在风中凌乱,我独自走在戈壁滩上,成千上万棵胡杨从沙漠集体出走,在我的心尖上立起来。偶有小鸟一闪一闪地飞过,或从胡杨林里出来,或飞回到胡杨林中,来去匆匆。它们是否也跟此刻的我一样,守着硕大的粮仓却依然要在日子里四处奔忙呢?
暮霭中散步,戈壁滩上被我反复走过的小路越走越长,夜色越走越深。戈壁滩在三月的萧瑟里窃窃私语。为了修完这条横穿戈壁滩的乡村道路,我在胡杨林外的戈壁滩上住了整整一年。感谢命运,让我在为生计奔波的间隙里,独享一片苍茫天地。史诗般的胡杨林,落在砾石上被风捡拾走的脚印,在细微之处,常给我指引。
这一年,往复穿梭的鸟雀,替我去聆听胡杨林里每一朵花儿、每一片叶子、每一截枯木的故事。鸟雀是我在日子里与胡杨林密切交流的使者,它瘦小的身躯和单薄的翅膀有着我无法抵达的能力。
戈壁滩上的夜晚阴晴不定,狂风骤停,月明星稀,四下出奇的安静。明净的月光打在平展的戈壁滩上,泛着幽暗的光,周身冰凉,黑压压的云飞驰而来,吞下月光,冷风骤起。在漆黑中,我身上缠裹着被子,躺在房车里,我一遍一遍地想念远处的胡杨林,依稀的灯火中,牧羊人和羊群明明暗暗。此刻,牧羊人的小窗里一定亮着橘红色的光,梦中常看见一只落单的羔羊在一截枯木下安然入睡。
旱季来临时已然入夏。胡杨林是沙砾裸露的土地上顽强的绿洲,也是在昏黄大漠中给人莫大鼓舞的绿色。正午时,我把自己蜷缩于阴凉中,隔着袅袅水汽,看胡杨林在远处不断长高长大,看它向辽远处不断洇染的苍翠。不禁遐想,每一种从《诗经》里走出来的植物,都在大地上各自有了归宿,唯有胡杨,它们生性耐干旱、盐碱、严寒、酷暑、抗风沙、抗贫瘠,胡杨逢沙生根、迎风而长,干旱、酷暑、严寒、盐碱、风沙都是对胡杨无尽历练,于生命而言,遇极苦未必是坏事,干旱、酷暑、严寒让胡杨练就了铮铮铁骨,佐证着它“活着千年不死”的奇观。胡杨用它千奇百怪的形态化作视觉的语言,它沉默不语,却无不向世人呈现出草木的本心和生命的本真。生长因艰难而缓慢,因缓慢而木质坚硬瓷实,便造就了胡杨“死后千年不倒”的盛景。沙漠既是胡杨衍生的土地,也是胡杨的埋骨之地,干旱的气候环境,虽显严酷,却阻断了腐败的滋生和蔓延,也许这是胡杨“倒下千年不朽”的原因所在。从《诗经》中走出来的胡杨,落沙生根,繁衍生息,在岁月的轮回里化为生命的史诗。
秋日,沾染了秋霜的胡杨树叶色金黄,给广袤的戈壁滩镶上了一道道金边,多想从繁杂的工作中抽身出去,融入这饱满的金色之中,哪怕只是像羔羊般在一截枯木下小坐一会儿,看胡杨树立在根上长高长大。工程竣工了,我选择在某个清晨迎着涌入的人群离开。离开时路过“怪树林”,同行的人说怪树林是胡杨的坟场。苍凉的怪树林匆匆从车窗外掠过,朝阳照在枯木上,感觉这些胡杨只是固执地留在了生命的深冬,而不久会在属于它们的春天醒来。深知这是自欺欺人,也不妨作为再次回到这里的一个执念吧。
梭梭
工程队开进了额济纳旗境内的戈壁滩上,我住进了一辆经简单改装后的大巴车里,像普里什文先生一样,住进了带轮子的房子。对热衷于旅行的先生而言,住进带轮子的房子是他儿时的梦想,我却是为了梦想而住进了带着轮子的房子。
这是一间宽2.3米,长8.3米,高约2米的房车,除了驾驶位上的坐椅未动外,其余的坐椅全部都拆除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一个行李箱,便是我在戈壁滩上开始新生活时的全部,不足20平方米的空间里,集办公室、宿舍、实验室、驾驶室为一体。厨房和厕所在露天,随着工程的向前推进而跟着房车不断更换。有时候在某一个地方要住上十几天,有时候则是一两天,一直向前,每天都向胡杨林靠近一点儿。
常常是车行几十公里,才能看到零零星星散落着的矮小的沙生植物。初到戈壁滩上,这种植物就表现出了极为不友好的态度。我因对植物的热爱,初次从一簇沙生植物旁边经过的时候,特意停下车并蹲下身去仔细地观察它们。时值初夏,细碎而密集的肉质状针叶看似柔软蓬松,可是当我的手指刚轻轻碰触到这些叶片的时候,不料被藏匿在叶子底下的刺着实地扎了一下。手指被刺破了,浸出了鲜红的血。都怪我大意了。每与沙生植物接触,一定要提防着它们为了应对恶劣环境而生出来的刺。在戈壁滩上行车,最怕这些低矮的植物了。车辆远远地避开这些植物绕行过去,谁都怕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戈壁滩上被细若钢针般的植物枝干挂断车底盘下的电线、油管又或者扎破轮胎。
我还是禁不住摘下一枚叶片,在手指间轻轻一捻,便有一股浓郁的蒿草腥香味持久地留在了指端。我是第一次来到浩瀚的戈壁滩,第一次遇到这种模样的沙生植物。我也翻阅了手头上有限的一些资料,它们应该叫梭梭。听当地居民说,梭梭的根系非常发达,当地人认为,它的根系是世间最干净的东西。他们常常用梭梭的根生火烤肉,或者作为祭祀活动的燃料。
风沙常常来袭,梭梭矮生的植株具有一切沙生植物的沉稳与憨实。枝条上零散分布的刺棘,若一枚枚长短不一的钢针,锋利无比。夏日的气温常常在45℃左右,酷热难耐,滚滚热浪时刻都在向我的身心发出严酷的挑战。房车在这时候就是一个大蒸笼,车厢内的每一个物件都热得发烫。我每天都是在午间头顶着淋湿的毛巾,穿梭于房车与临时挖的地窝子里。地窝子与房车相比,虽然丑陋无比,此时却是我和工地兄弟们最好的容身之处。午休时间,那些因劳累而躺在简陋的床铺上的工地兄弟们,鼾声此起彼伏,汗腥味、脚臭味让本来就炙热的空气显得无比浑浊。阳光从窝棚顶上的通气口里照进来,照射在凌乱的床铺间那些像瓷一样的肌肤上。仿佛炙热的夏天与他们无关,他们都已睡熟了,他们带着满身的疲惫奔向了各自五彩缤纷的世界。在睡梦中,他们徜徉于戈壁滩之外的灯红酒绿。我已经习惯了在某个角落里聆听他们的鼾声、呓语,在浑浊的空气中感受着他们的从容与淡定。
在夏日,炙热的戈壁滩上,比民工显得更为从容的是梭梭。炎热的夏日或严酷的冬日,像生命中的阳光、雨露以及风沙一样,都是构成它们生存和生长的一些元素。正是因为有了风沙、高寒、高热这样对生命不利的诸多因素的抑制,才更让它们在戈壁滩上显现出从容和沉稳。
梭梭的花期很短暂,我是在一个清晨路过一簇梭梭的时候才知道它原来会开花,状若黄米的花朵一开就是一簇。我还惊奇地发现,这样细碎的花朵也能让蜜蜂不远千里来到这里。除了一些游牧的牧民,方圆几百公里几乎没有人家,更没有养蜂场。我忽视了梭梭也有花季,但是蜜蜂没有忘记,并不辞辛劳远道而来。
我每天都会在工作之余去看看邻近的梭梭。第五天,花朵凋谢了,一簇簇像珍珠一样的球果挂在枝头,一天天长大,这是自我来到戈壁滩上看到的最温馨的场面。那些挂在枝头上的球果,就像是年幼的孩子,从梭梭的躯体上汲取营养的同时继承了它的性格。这是植物的哺乳图,它常常让我忍不住想起千里之外我那年幼的孩子。球果成熟了,远远地看,就像是一串串晶莹剔透的野葡萄,熟透了的果实随风飘落了,并随风去了远处。梭梭就是这样在戈壁滩上完成种族繁衍的,等到落雨的时候,那些飘落的种子就会萌芽并长成新的生命。
蟋蟀的叫声是从盛夏的某个夜里开始的。密集的叫声从一开始就显露出了强大的阵容,几乎是一夜之间,它们仿佛是突然从戈壁滩里冒出来的一样,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地。整整半个月时间,蟋蟀们从未停止过它们卖力的叫声,一天到晚地引声高歌。它们从来都不避人,不像田野草丛里的蟋蟀们,当我们闻声而去的时候,早已悄无声息,不见了踪影。这里的蟋蟀有盛夏时节骄阳般的奔放,它们自顾自地卖力高歌,以至让人不小心会将它们一脚踩扁。它们仿佛是受到谁的邀请而专程来到这里的。半个月一过,它们说走就走了。我不知道它们是赶着去其他地方继续演出,还是已赞美完了戈壁滩上的盛夏和盛夏时节的新娘而归于平静的生活。
偶尔在灯下会看到一些乱飞乱撞的蝇虫,但是它们仿佛不是属于这里的。有风的时候,这些轻巧的蝇虫被大风卷起,不知道刮到哪里去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没有风的时候,逗留下来,风起的时候依然要走,也许这并不是它们的本意。
干涸、燥热、荒凉的戈壁滩,容易促生令人窒息的情绪,但是在行进的途中看到几簇绿着的梭梭,心里会感觉到好受一些。我时常必须做的事情就是梳理一下凌乱的头发,修剪一下脏丑的指甲,抖落掉床单和被服上厚厚的沙尘,然后坐在一个高凸的沙丘上,看看远处的胡杨林,它在一天天地向我靠近,心里便积蓄下了无尽的力量。
蜜瓜
八月的天空高远,云白天蓝。大雁纷纷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蓝色的天幕巨大,雁阵贴在上面,形单影只,湛蓝是漫无边际的孤独。空旷的戈壁滩上,我与雁阵遥遥相望,一个“人”的孤独在天上,一个人的孤独在地上。
为百里之外的蜜瓜写下文字的时候,我离人类很远。我曾把自己的今生当作一株甜蜜而饱满的蜜瓜的来世,我甘愿像今夜这样,在荒寒的戈壁滩上席地而坐,感受人间深秋之夜的薄凉,与戈壁滩上的一株不知名的野草一起在漆黑的夜幕下迎着夜风战栗。人间的时令已至深秋,我的双眼湿润,被晨霜打过的草叶,像我的可以预见的暮年那样低垂着,生命不再饱满,竭尽全力却再也无法将这最后的空瘪的皮囊填满。苍老是上天的旨意,我在见证着草木的春荣秋枯的岁月里渐渐长大并开始变老,低垂的草叶让我对苍老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我惧怕自己在暮年时只复制了父亲的颜面,而无法像父亲那样豁达地活着,因此我常对一切生命的苍老满怀悲悯,而从不好奇。草叶低垂的秋夜,我离人类很远,却离大地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