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沃土手记
作者: 董云璐畦垄
霜皮尚未从地脉褪尽时,铁锄已叩响沉睡的畦垄。泥土在早春的呵欠中翻过身来,露出赭石色的肋骨,那些被冰凌割裂的伤口里,正渗出蚯蚓新写的象形文字。祖父留下的铜皮怀表躺在田埂上,表壳凝着晨雾,玻璃前表壳后锈蚀的指针永远停在惊蛰三刻。
解冻的菜畦像块被揉皱的绿绸,我蹲下身,指甲缝里嵌着去冬的枯叶碎屑。腐殖土在掌心团成不规则的球体,断裂处可见银丝般的菌丝网络——这是大地的毛细血管,输送着无名死者的馈赠。去年深秋埋下的豆藤与茄梗,此刻已化作某种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絮状物,如同被时间嚼碎的往事。
种子袋倾泻的瞬间,整个暮冬都在指间流动。胭脂萝卜籽像凝固的血滴,芫荽籽则如同微缩的陨石,裹着锯齿状花纹。它们坠入犁沟时,我总有听见细弱的爆裂声的错觉,像是遥远星系坍缩的余响。
春雨总在子夜造访。瓦檐将雨帘裁成透明绶带,菜苗便在绶带拂拭下挺直脊梁。最先破土的是苋菜,紫红的嫩叶如同婴儿攥紧的拳,指缝间漏出翡翠色的光。茼蒿则矜持得多,它们像古代仕女半掩罗帕,淡绿的芽尖始终不肯卸下种壳织就的面纱。最令人心悸的是洋葱苗,像笔直射向天空的绿箭,将积雨云戳出细小的孔洞。
我为每个菜畦编号,如同给新生儿登记户籍。第三畦的土豆块茎埋得太浅,某夜被野獾掘出啃食,淀粉质的伤口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第二畦的蚕豆遭了倒春寒,蜷缩的嫩叶边缘结满冰晶,像镶着碎钻的丧服。唯有西墙根的香椿安然无恙,它们紫褐色的幼芽分泌着蜡质。
最丰饶的时刻总伴随危险。某日正午,乌云在锄柄上投下墨渍,二十八条菜青虫同时向卷心菜发起总攻。这些翡翠武士披着露水铠甲,将锯齿状的颚刺入叶脉。我捏起虫体时,能感受到它们腹部有规律地收缩,如同微型手风琴在演奏安魂曲。沾满虫尸的指尖整夜萦绕着苦香,那是植物临终分泌的求救信号。
五月初,第一根黄瓜垂落藤架。表皮突起的钝刺还带着雌花的残骸,像未拭净的胭脂。祖父的铜怀表依然躺在老位置,表链早已被蒲公英根须缠绕。我摘下黄瓜的瞬间,表壳内突然传来清脆的齿轮转动声——锈死的指针竟向前挪动了三格,惊起三只菜粉蝶。
寒江
冰层裂开一道青灰色缝隙时,我的钓竿正指向对岸未醒的山峦。铅坠破入水面的瞬间,碎冰相互推挤着发出珐琅器皿相碰的脆响。
父亲留下的铜制鱼钩已生出孔雀绿的铜锈,缠线轮上的红漆斑驳如北魏壁画。三十年前在鄱阳湖畔,他总在惊蛰前三日开竿,说这时候的鲫鱼腹腔最干净,“连苦胆都透着清甜”。那时的冰层下时常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仿佛有巨龙在翻身,其实是暗流在搬运冬眠的河蚌。
此刻的浮标像枚苍白的句号,凝滞在玻璃质的水面。对岸化工厂的冷却塔吞吐着白烟,却在河湾处被春寒压制成贴地爬行的雾霭。芦苇残茎间忽然掠过两道银弧,是白鹳在啄食去冬的苇穗。它们的长喙刺破薄冰时,我分明看见水底有暗影倏忽聚散,像八大山人画卷中欲说还休的墨团。
鱼篓里只躺着几枚去年的松果,鳞状纹路里嵌着去岁的青苔。这让我忆起普罗旺斯圣雷米修道院后的溪涧,凡·高曾在那里画下星空般的鳟鱼群。疯癫的画家把钴蓝与铬黄搅成漩涡,而真正的游鱼始终躲在阿尔勒的烈日之外,如同上帝故意留在世间的几滴修改液。
穿冲锋衣的年轻人骑着山地车掠过堤岸,碳纤维钓竿在他背上颤动如弦月。我们这代人还在使用竹制竿梢探听水温,他们已用电子探鱼器扫描河床。两种等待在河道上形成诡异的复调:我的麻线钓绳下游弋着祖先的耐心,他的液晶屏里奔腾着数据化的渴望。
日影西斜时,上游漂来半融的冰排,载着不知谁家孩童的塑料玩具鸭。那只鹅黄色小鸭在冰面上旋转,经过我的钓线时突然加速,仿佛被水下无形的漩涡捕获。恍惚间我竟期待浮标随之沉没,哪怕咬钩的可能是波塞冬遗失的三叉戟。
对岸忽然传来冰层断裂的轰鸣。巨大的冰板缓缓竖起,露出被蚀刻成翡翠色的横截面,复又重重倒扣水中。这壮丽的坍塌激起环状波浪,我的浮标开始跳起胡旋舞。在摇晃的视野里,河水突然变得透明——成群幼鲤正以头撞击残冰,它们的脊柱在逆光中呈现淡金色。
收竿时发现钩尖粘着一粒鱼卵,透明胞衣中蜷缩着漆黑的眼点。这枚被冰水浸透的宇宙,或许会在某个涨潮的夜晚裂解出新的星河。我将它轻轻抖落水中,就像二十年前父亲教我放生未够尺寸的鲈鱼。不同的是,他总对着涟漪心心念念,而我听见的是惠特曼《草叶集》里关于循环的韵脚。
暮色自对岸的林梢倾泻而下,河水开始分泌出靛蓝色的雾。路灯亮起的瞬间,无数蜉蝣从浅滩起飞,在光晕中织就流动的幕布。那些尚未羽化的若虫仍在水底攀爬,它们脱下的旧壳正随波逐流,宛如微型敦煌石窟顺江东去。
没有鱼获的傍晚,我提着空篓沿河堤行走。水泥缝隙里钻出的比米粒还小的蓝花,这倒春寒中的起义者,竟与水下那些撞冰的幼鲤共享着同频的震颤。手机在衣袋里突然振动,气象台推送了霜冻预警。但在更深的黑暗里,我分明听见融雪水渗入河床的声呐,那是贝斯手在爵士酒吧即兴拨响的低音弦。
笋尖
竹林深处传来第一声清脆的迸裂。那是春笋顶开板结成甲的冻土,将积蓄三冬的力气化作一道向上的闪电。祖父总说,会听笋的人能从地底震颤的节奏里,数出清明前倒数的时辰。
我踩着浸透松针的泥径往山坳走,竹筛碰撞镰刀的叮当声惊醒了蛰伏的雾气。布鞋底沾着的陈年竹叶,在湿润的苔藓上拓出模糊的印章。远处传来断续的啄木鸟叩击,应和着山谷那头采茶女的银镯脆响,将整个春天敲打成青铜编钟的韵律。
真正的挖笋人不用眼睛。祖父布满茧子的手掌曾覆住我的眼睑,让指尖代替视线在竹林间游走。凸起的竹鞭是地下王国的暗河,那些微隆的土包是河面泛起的气泡。此刻我学着他的样子俯身,掌心贴住沁凉的地表,果然触到细密的脉动——东南角五步外的土缝里,正有幼笋用头颅撞击黑暗的穹顶。
镰刀尖刺入腐殖土的瞬间,我闻到了沉睡的冬季被划开的味道。陈年竹叶发酵的酸涩裹着蚯蚓新翻的腥甜,混成某种类似铁锈与乳汁交织的气息。土层下的笋比想象中更深,它像倔强的鲸鱼潜入地幔,只露出浅褐色的吻部。这个发现需要考古学家般的耐心:沿着螺旋纹路层层剥离,让刀锋与笋衣保持恰好的距离,如同为新生儿剪去胞衣。
当完整的黄泥笋终于出土时,朝阳恰好漫过东侧山梁。裹着棕麻纤维般外衣的笋体,在光线下显露出象牙白的基色,折断处渗出的汁液凝成琥珀珠,让人想起松脂包裹的史前昆虫。祖父总在此时用山泉洗净笋根,让清冽的水流冲走最后一丝土腥,他说这是新笋与大地作别的净身仪式。
最珍贵的往往是那些未破土的盲笋。有经验的挖笋人能根据竹鞭走向,在完整土层下寻到鼓胀的宝藏。去年谷雨前,我曾见祖父跪在地上,用竹管对着可疑的土缝吹气。那些沉睡的笋会在气流中轻轻颤动,如同婴儿在梦中踢动薄被。他称此为“问笋”,仿佛土地深处藏着能与之对话的精灵。
竹篮渐满时,林间的光影已换了三回脸色。晨雾化作金线穿梭叶隙,将每根竹竿镀成竖琴的银弦。风掠过时,整片竹林便成了共振的腹腔,发出类似陶埙的低鸣。这是只有挖笋人听得懂的讯号——当阳光开始炙烤笋尖的绒毛,便是收篓归家的时辰。
归途总比来时沉重。竹篓压着肩胛的疼痛,混合着草木汁液染绿的指缝,都成了春天的刺青。溪边浣衣的妇人朝我的竹篓张望,她们能从笋壳颜色判断出土时辰,如同水手观测星象。最壮硕的那颗毛笋被讨去,换来一块用荷叶裹着的酒酿糕,温热的米香里漾着去年桂花的魂魄。
厨房飘出腌笃鲜的香气时,父亲正在院中劈开最后一块笋根。刀刃楔入纤维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乳白的笋肉在砧板上层层绽开,恍若凝冻的晨雾被切成薄片。在滚水里沉浮的笋块渐渐透明,这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飞天褪色的飘带。
暮色四合时,挖空的笋壳已在墙角堆成小山。母亲用细绳将它们串成风铃,挂在西窗下晾晒。夜风经过时,空心的笋衣会发出呜咽般的哨音,与后山竹林的新生儿们遥相呼应。月光下,那些被取走心脏的躯壳轻轻摇晃,如同大地竖起的无数耳廓,倾听星辰坠落的声响。
而今祖父的镰刀已生出红斑,像凝固的血迹渗进铁纹。但每年清明挖出的头茬春笋,仍要供在他长满青蒿的坟前。供品边摆着那个用来“问笋”的竹管,管口结着蛛网,仿佛土地公抽旱烟落下的灰烬。湿润的南风掠过时,我总产生一种错觉,听见地下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混着笋节拔高的细响,在满山新绿中荡开涟漪。
前日暴雨后,竹林里冒出几株异色的笋。紫褐相间的斑纹沿着笋体盘旋而上,宛如出土的青铜器裹着铜绿。我蹲守整日,终于在它裂开第三片鳞叶时,看见淡青的竹身从裂缝中探头——那竟是棵罕见的湘妃竹,泪痕般的斑点里,或许凝结着某个朝代守林人的叹息。
最惊心动魄的刹那发生在破晓前。当你彻夜观察某个笋苞,会见证它如何在露水中膨胀,直至外层硬壳承受不住生命的张力,在某个神秘的刻度轰然炸裂。伴随着类似瓷器开片的细碎声响,翡翠色的竹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刺向天空,仿佛大地向宇宙射出的绿色箭矢。此时整片竹林都在颤动,每根竹子都在为新生的兄弟让路,它们的根系在地下紧紧缠绕,传递着古老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