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锦江

作者: 罗蒨

太 阳

太阳是否已经苍老?

当我们看见太阳日复一日升起,又日复一日落下,它其实从未动弹,而只是孤独地置身于宇宙的深渊,从未移动。在那黑而冷的空间,近乎无限的虚无之中,它的炽热仿佛是在冰上滴下一颗滚烫的热油,将宇宙的孤寂烫出一个洞。

现在,我们沐浴着太阳的光芒,在寒冷的冬日为稀薄的暖意而沸腾,仿佛一只耗子,被太阳从阴冷的洞穴中拯救。可是,太阳是否已经苍老?漫长的时间终将使它疲倦,疲倦于燃烧,也疲倦于照亮。

于是,宇宙将复归永恒的黑暗。

在无限多的黑暗与阒寂中,宇宙竟然短暂地有了光明,短暂地有了生命。在寒冷的冬日,这些生命聚集在草坪上、街道中,他们汲取着太阳所带来的光和热,像是一颗肿胀的菌球。

他们曾经创造历史,他们将继续成为历史,仅仅依靠这一点光、一点热,他们欣喜雀跃,生长繁衍。殊不知更远的地方,有更深的黑暗。

或许太阳已经苍老,或许太阳将会苍老。然而,它曾创造出光明;然而,它曾创造出生命。

它置身死寂之中,却为那些更为渺小的存在带来光明,带来生命,带来希望。

在寒冷的冬日,我们不得不感谢太阳,并为它祈祷。

虫 子

在城市的街道发现虫子,仿佛见到外星异形。

一只蠕动的圆虫子,它应当在松软的泥土中翻滚,如果钻出地面,它将会看见植物的绿脚,抬起头,微风将吹拂它。如果是白天,太阳将照耀它;如果是夜晚,月光将抚慰它。或者,它见到冰霜,或者,它见到花朵。它见到河流,见到高山,见到草原,见到一切的自然。

而现在,它躺在柏油路面,它的目之所及,无非是黑色的沥青,更远处是水泥浇灌的高楼。它们有着不同的高度,不同的形状,却有着相似的材料,住着相似的人。

我们的街道干净平整,无法容纳一只突然出现的圆虫子。

于是,这只虫子,便仿佛是程序中的一个bug(漏洞),应该被抹杀的存在。

我在清晨路过它,那时候,地面的积水还未干透,一片一片的斑驳像是补丁,修复着精疲力竭的道路。上一个夜晚,雨水曾经降落,清洗着城市的烟尘。

这只虫子,大约也想要出来沐浴雨露。然而当人们看见它,他们尖叫,纷纷绕开它。然而不久之后,会有人的鞋子碾过它的身体,而后是越来越多的鞋子。

它将会成为一张皮。

它的身体从此永远留在街道,只是不知虫子是否也有灵魂,在空中遥遥注视。

飞 蛾

一只飞蛾停在细枝上。

它收敛起翅膀,像孩童将风筝收回,摆放在草地上,静默着,为下一次飞起积蓄力量。

可是飞蛾不能同风筝一样,飞得那样高,那么远。它们在地平线上,不过几米的地方转着,被灯或者火焰的光芒迷惑,却看不见真正的太阳。

我走近这只飞蛾,细细查看它的花纹,它并不为我的靠近而惊飞,反而更加坦然地歇着。将它的翅膀呈现在我的眼中。

那是一双灰色的翅膀,在灰色之上,却有着一圈圈黑色的纹路,像是一双邪恶的巫师的眼睛。

它们瞪视我,企图将我吓走。

可怜的飞蛾,这时候,我若生出歹心,一双虚拟的眼睛又能抵挡什么伤害呢?我这样想着,却终究没有伸手去触摸它的身体。且让飞蛾继续做着它的梦吧,在这个时节,做梦是罕见的。

过锦江

礼拜五,当你经过江边,一抬头,就看见蓝色的花朵。

洁净的颜色,如同火焰中心一样纯粹,一样缓慢地跳着舞。没有音乐,可是,花朵隐约地闪动,使你觉得音乐已经在空气中流淌。

穿白色休闲装的人牵了金毛,他们也缓慢地前行着,一如江水,流淌,并亘古不息。

时间在这个时候打了个盹,近乎停滞下来。这停滞又全然没有死气,只是使人感到幸福。现在,在你的身边没有人声的喧哗与吵闹,也没有列车等着你出发,似乎只有在这事与事的间隙中,你被裹入彩色的气泡,如此轻盈地飞扬。

这时候已近傍晚,太阳却还没有落下。夕阳在水中洒了一层碎金,让它像是一幅油画。一整天地烘烤,让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气息。

仲春时节,一切都刚刚发生,凋零还很遥远。

这时节,属于希望。

狮子山

下过雨的街道,空气中席卷而过的,是香樟气息。

如此干净,如此轻盈。

这时候,你像是一只蝴蝶,刚刚从蚕蛹中爬出,正张开翅膀,停歇在一片叶子上,并即将开始飞行。

每次雨后,都觉得世上的一切都还来得及。仿佛冲洗了街道的大雨也冲洗了自己,肮脏的污点统统被洗刷而去,重获新生。

穿白衬衣的女子、踢球的男人慢慢走过,从他们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青春的味道。

清洁工伸长手臂,举起竹竿钩树梢上的塑料水瓶。樱花都落了下来,她继续挥动,扑打着空气。

我曾经也犯下多少错误啊,譬如在太阳底下浇花,譬如嘲笑一只蚂蚁,譬如对事情保持沉默,或者假装是个无赖。

那些可言说的、不可言说的,都消失在历史中。

四月将要结束了,我走在路上,慢慢想,还没来得及消除的记忆,和还没来得及开始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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