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月》的舒尔茨:密集的梦幻

作者: 张盼

在《八月》的舒尔茨:密集的梦幻0

我们所有人或许都存在过这样的幻想:将所有的物质与精神状物都拆分成细小颗粒打乱,然后一点点自由拼合,穿梭在其中,井然有序,进退有度,能同时掌握理智与癫狂——我们没有做到,而有一个人做到了。

布鲁诺·舒尔茨,他也许是个极端到顶点的作家。我总觉得如果一个人阅读他的文字超过三行而没有爱上他,那么,那个人必会厌恶他。而反之,爱他的人会爱他爱到死。

余华在舒尔茨的小说集《鳄鱼街》的序言里说:“他的作品有时候与卡夫卡相像,他们的叙述如同黑暗中的烛光,都表达了千钧一发般的紧张之感。”

不是每个读者都可以忍受文字阅读过程中的紧张。许多人把阅读当作消遣,把书当作午后下午茶,在摇椅上闭目养神间隙匆匆扫过的东西,让人片刻放松,让人享受一种精神上的丰腴感,就算那丰腴实则不过是泡沫,飘在云端,随时破落。那种快感让人满足,纵使事后即被忘却。

如果阅读一个人的作品必须面对精神的紧张感源源不断地袭来,像是弹奏中突然断裂的琴弦,用断裂的尖叫打破了原有的平静祥和,那么,他就不是那么讨人喜欢的了。而如果他带来的紧张,如余华所言,并不敞亮,而是黑暗中的烛光,千钧一发——那么,有人讨厌,甚至是厌恶,则显得理所应当。而另一派人,那些把阅读不只作为消遣的阅读者,或者说,对于文字的扭曲变幻乃至对一切奇怪的东西的产生都具有一定承受力的人,如我所言,定会接受这个叫做舒尔茨的男人所写的一切,甚而,爱他爱到着迷。

我就不幸着了此魔道。回首过去,虽然我从不愿承认自己会屈服于任何文字,在我看来,一切现存的文字都没有达到其应有的应用高度——然而,舒尔茨却是个例外。

舒尔茨仿佛有一种魔力,可将任何天马行空一闪而逝的意象线条抓住并将其弯折成圆圈,运行其上的景象会一遍遍在你脑海里盘旋。你总想要小心翼翼捕捉其中的光晕,那实在太有魅力了。有人认为舒尔茨带给读者的是一种梦魇,一种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阅读复杂感,然而又有谁能说,他那种自由的、带有画家特有的、常人无法企及的感觉所冲击而成的文字风格,不正是吸引着一群又一群对文字有着不可抑制的食欲般的读者所喜爱的吗?

我第一次看他的小说,《八月》里纷繁复杂又单纯可亲的句子朝我纷至沓来,我差点被闪花了眼。

我们“枕着光线,浏览着漫漫假日那本充满亮光的线装书,伴随着阵阵恍惚,书页底部,渗出了带有甜味的金脆梨的果浆”。像举着放大镜,琐碎、细小,极细微且犹如慢镜头般舒展的文字画卷,裹挟着一股作家个人独有的气息袭来,我仿佛看见了钢笔在白纸上划出线条,听见了那带着思维热度的墨水灌溉笔尖的声音。在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被扔进了那个世界,属于舒尔茨的,交错在现实与文字之间的世界,从《八月》起,一切都开始了。

舒尔茨的魔力,正在于他运用辞藻的疯狂并且无可抑制的冲动和自信。他准确而正确,仿若俯瞰众生的造物主,一切都是合适的,无论他堆了多少句子,你只有心悦诚服地接受,并且崇拜。你会爱着他灵活的、捉摸不定也许甚而陡转直下的叙述,你会惊奇于他敢于将几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糅合在一起而不会使人产生疲劳,反而是一种奇怪的兴奋,涌上心头,让你真真切切可从文字中获得一种满足,一种毫不迟疑的满足。

舒尔茨的小说似乎没有一个真正的开端,就好像一团找不到线头的毛线团。它往往在被踢至你面前时呈现一个微小的轨迹,随即它停下来,用五彩缤纷的线条向你展示它的魔力,却不让你再找到它的方向,它是自由的独立体,你只能看着,接受它的一切。繁杂的意象,所有恰好的比拟,压抑却又不压抑的描述。自由的想象,不受控制的文字跳跃。

他描写文中母亲和我“沿着广场被阳光照亮的两边,在建筑丛中拖曳着忽明忽暗的身影,像是跳动在键盘上的一排黑白相间的琴键”。恰到好处得难以言喻,而一个又一个连续,从不间断。

他描写郊外“房屋在往下沉,玻璃窗以及所有的东西,都浸没在小花园繁杂的海洋当中”。他形容花草“旺盛恬静地繁殖着,仿佛因为能够在时间之外,躺在无穷无尽的白昼的边界上面做梦而兴奋异常”。舒尔茨喜欢变换物质化的东西,用一种细小而灵动的软化让其生硬转为膏状般的丰富。

他描写金色田野像蝗群,他说豆荚发出爆裂声,像纵身跳过的蚱蜢。他的思维是连贯的,看似无迹可寻,却有神经层面上的交错和饱满。极为浓烈的意象气息扑面而来,却并不使人感到突兀。跳闪的形容带一种公交车上人潮涌动般的无措和实在感。你存在其中,似乎嗅到了实体。“没有人会知道,在这个夏天,八月正在那里面纵欲享乐”。

他用孩子的视角去展开画面,却从不顾及孩子的天真。性发育带来的原始冲动混合着熟稔和幼稚。他将花园塑造成了伊甸园,初始勃发的冲动在《八月》里用主观意念造出了意象。叙述者描写牛蒡,像是胴体,又像是女巫,随性而起的片段式写作,却又被精雕细刻并因此而显出一种畸形的动态的感官冲动。

人拟物,物拟人,蛛网般凝结的张力。《八月》中他描写特鲁佳,扑面而来的大段描述,牛蒡和女人,他和她,以及性别难定的老树。隐藏在性别中的肉欲感充斥在一种季节性的燥热中。“这个低能儿,在一阵胡乱的抽搐中发出了喑哑的嘶叫,烦躁不安地拍打起她光秃的身子,摇晃着身边一棵和她的身体同样枯瘦的老树,在这阵放荡而又饥渴的欲望强烈持续的支配下,这棵羸弱的树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叫声,就像被一个低低哀求着的女人用音乐施了魔法,终至堕落,如一个信仰全失的异教徒。”画面在不断变幻中破碎又重整。时间被折得零零碎碎却又贯穿始终。它是主题,无所不在。

他描写特鲁佳的母亲老玛丽,是用一种没有被察觉的空白的绝望。老玛丽的身体里流出的是无限的无法捕捉的东西。时间被暂时固化了,细碎地被作者用一种奇妙的方式展现。它被形容为浊流,然而更被用以禁锢进了挂钟内部的空间,被辗轧而飞散。暴力却因其细碎而产生微妙的快感。

古老的廊道“已经霉烂发黄,像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不受拘束的描写让人像挣扎于不断跳动的思维海洋。然而,这种固化于文字里的浮沉魔力却让人无法抗拒。舒尔茨总爱用富有画面感的描摹,气息和非固态而存于精神之中的思维流动,让人无法摆脱。

阿伽塔阿姨出现在文中的时候,正值舒尔茨用了大段的譬喻细碎地描摹出夏季的乡村生活。譬喻的魔力在舒尔茨手里被放大了,而这种连带的余温被带入对阿伽塔的描写中。她在房间里,被夏季的气息所隔离,和乡村房间里那些不知名为何物的游离的幽灵共存,我想这或许是一种虚空中的冰冷无趣。

而一种对语言的片段式解析被运用在阿伽塔的身上,“这种连绵不绝的,仿佛是从她肉白嫩滑的灵肉处汩汩流溢的声音,已经摆脱了她身体的控制——贫乏、不确定,是她对日常生活的那种不适与拘束——而现在,从这个结点内部,甚至已经呈现出变化多端的方式,做好了劈裂、分流、冲涌进入她的家庭生活的准备”。似乎舒尔茨从来不用肉体的描摹来刻画人物,他总是用一种紧张的精神状态来表现。

随后,马莱克姑父的出场也是如此。他用一种淡然而又平凡的姿态,从马莱克姑父的身上寻找到一种并非刻意隐藏的无奈和气质的矛盾。男性的火苗只能存于心中,周围弥漫女性权力的气息。“也许有一颗不幸的种子埋藏在这种错位、不和谐的生活里面;也许缺少一种热烈的生活状态去冲击那条横在当前的由虚空和死亡交织的冰冷边线。”显然,这冰冷的边线是一种对女性权力的深层揭示,因为无所依托和现实的苍白无力,所以在与梦境相似的气氛里,一些都是弱小无靠的分子在游动。

而在最后,全文的高潮平淡地滑来,却立即击打人读者的心里。埃米尔堂哥,被他借助的孩子视角所描写的那个拥有被生活冲刷得毫无特点的脸的人,出场了。“他干枯、有阴影的脸看起来好像已经完全把自己给忘掉,变成了一面裸露在时间之外的布满裂纹的墙壁,就像是一张褪色的地图上那些经纬状的脉络,关于过往生活日渐消瘦的记忆在这上面欲解难缠。”或许因为舒尔茨的观察与总结能力凝结在文字的跳动中,带着一种搏动的魔力,他细碎而缓慢的节奏让人无法抗拒,就像手抚跳动在砧板上的鱼,触感强烈。

舒尔茨的意象从不死板,那种紧张的连续张力仿佛要从文字间跳出来。镜头的转换令人应接不暇。他在全文结局时,用了一段快速的转换来描写这《八月》盛夏的最终含义。“他让我站在他双腿之间的那个特殊位置上,像一个窥视孔,在我的目光落到那些赤裸的女人和男孩的身上之前,他就以娴熟的手法将一卷胶片拖曳而过。我定定地站着,斜靠在他身上,盯着那些娇嫩的躯体看,却因为遥远而无法看清,一阵无法言喻的流体质的悸动乌云压境般向我盖过来,一道扭动的急流战栗、哆嗦着穿过我的身体。这时候,在他柔软漂亮的胡须下面,那片笑容般的烟雾就像一张铅笔素描,生理上的强烈渴求通过跳动的静脉血管溢出在太阳穴上,但这股传导至他脸部的高浓度物质仅仅只逗留了一瞬,就退向了虚弱和空无。”

在全文最后一句,他说起埃米尔堂哥:“他的脸消失不见了,像被风刮跑一样。”恍然之间,具体的人的形象躲入了身体的快感之内,外表的具象不重要或可以忽略,高潮的快感覆盖了所有感官,性觉醒的挣扎和扭曲带走了一切,而八月的躁动似乎也就此暂时落幕,在下一次的苏醒前永久地陷入沉睡……

而舒尔茨的梦幻,于我而言,却才刚刚开始。在密集的梦幻云层上,我第一次觉察到文字带给我的极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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