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令人着迷的美国作家
作者: 盛可以
美国在独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还不能摆脱文化上依附英国的状况,而英国总是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仇恨和敌视,鄙视美国的一切,自然也包括美国的文学。但是,在一两百年的时间里,美国文学就已经繁荣,美国作家开始影响欧洲作家、世界作家。
英国人曾经说:四海之内有谁读美国书?美国人很受刺激。后来,诗人,小说家,侦探小说鼻祖、象征主义先驱爱伦·坡的理论主张被法国诗人奉为经典,影响了很多法国作家和诗人,比如波德莱尔,马拉美。这些法国作家又反过来影响美国下一代作家。
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文学风格美国化。他当时比较反感英国文学中那种社会档案式的写作传统,惊诧于当时英国文学界普遍的沉闷灰色,在东安格利亚大学的写作班读研究生时,沉浸在对他来说非常新鲜的美国战后小说中。他模仿菲利普·罗斯、纳博科夫以及亨利·米勒……正如他自己说的,就像是巡视了别人的领地,夹带回来一点什么,藉此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东西。
现实主义的威廉·福克纳影响了众多的作家,包括拉美作家马尔克斯,以及中国作家莫言等。他在舍伍德·安德森的鼓励下开始写小说。他的《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等没有挣到钱,到长篇《圣殿》才成为畅销书。威廉·福克纳的小说以南方的历史和现实社会为背景,描写家族的没落,大厦的倾塌,他喜欢用火和水的灾难意象。事实上,福克纳在小说中涉及的命题超越了美国的南方,中国现在的读者,依然能从他的小说中发现与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的重要命题,包括贫苦、灾难、忍耐、活着。他小说中美国穷苦农民的现实主义形象,他们在一定意义上是全人类的象征,他们的弱点是普通人身上存在的弱点,他们的状态也是人类的普遍状态,在福克纳的大部分作品中都有同样的主题,那就是:“他们在苦熬。”
最先读到的是福克纳的短篇,在《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中,那一根骷髅枕边的铁灰色头发,以及那所白房子里持续不散的臭味,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当时觉得这篇小说非常爱伦·坡。后来的阅读证实了我的这一感觉,他的确深受爱伦·坡影响。另一位令人着迷的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被称为“契诃夫的美国传人”,他自己的一生也是精彩无比。他比福克纳小14岁多,都是南方人,在同一时期当红,作品似乎都是追悼过去的荣光以及南方文化没落。福克纳获诺奖前两年,正是田纳西在美国戏剧史上大放异彩的时候。《欲望号街车》被称为美国戏剧史的里程碑。1947年在百老汇上演的时候,观众都是疯狂的。剧作家亲自谢幕,掌声半小时不息。然后演到欧洲,同样征服了欧洲观众。后来又改成电影。一红红了十五年。田纳西·威廉斯最红的时候,也是福克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不知道这两位作家是否相遇过。因为田纳西·威廉斯曾说他的戏剧是追悼美国南方文化没落的挽歌,他和福克纳有相近的艺术基调。福克纳完成《押沙龙,押沙龙!》时,说他写出了美国历史上最好的小说,他不是吹牛。他太了解自己的创作了。
我反复阅读的女作家是弗兰纳里·奥康纳。38岁因红斑狼疮病去世,生命后期生活在农场,养孔雀,与疾病抗争。她本身是天主教徒,作品有浓郁的宗教意味,却以敢于冒犯和颠覆宗教让人倒抽冷气。她洞悉人性之恶。她的小说如雨冲淋过的森林,潮湿、坚硬、神秘,叙述冷血。艾略特读了她的作品感到“毛骨悚然”,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评价奥康纳,说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天赋,才艺当属一流,可是他的神经不够坚强,实在承受不了太多这样的搅扰。奥康纳在中国被称为“邪恶”的作家。她描写邪恶,懂得邪恶。对于这些夸张的写法,奥康纳解释说:“对于耳背的人,你得大声喊叫他才能听见;对于接近失明的人,你得把人物画得大而惊人他才能看清。”
有意思的是,奥康纳和福克纳这两位南方作家,他们的作品中时不时都流露出这种特点,尤其是在一些修辞上——那就是童心,他们懂童真趣味。比如奥康纳,她写黄色的月亮浮在无花果树的丫杈间,像是要和小鸡一起在那里栖息,读了立刻就有一种毛茸茸的呆萌感,并且这种东西突然杂糅在她冷血暴力的叙事中,反差特别大,因此感受特别强烈。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的第一章,用弱智班吉的视角写的,写小时候几个人一起的生活,有一些对话,情境,很有意思。我尤其喜欢第一章。还有比如短篇小说《烧马棚》,以孩童的视角与想象来观察事物,对小孩子的心理把握准确也透彻。无论是何种角度,杰出的作家总是能勘探到人类灵魂最黑暗的深处,那个闪着幽光的岩洞,满是火把和影子。真正的智慧不是知识,而是想象力,作家的想象力拥抱整个宇宙,还有我们未曾察觉,不曾知道和难于理解的事物。
令人着迷的美国作家的名单会很长,还有塞林格、惠特曼、艾米莉·狄更生、霍桑、麦尔维尔、海明威、菲茨杰拉德,麦卡勒斯,还有黑色幽默的冯内库特,约瑟夫·海勒,以及对福克纳、海明威有过帮助的舍伍德·安德森等等。很难想象,没有美国文学作品,世界文学版图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