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阴面及其他

作者: 谈乐晨

谈乐晨00后。15岁起有文章见刊。作品散见于《散文诗》《意林·少年版》《少男少女》《知识窗》《中学生博览》等多种刊物。

看了很多哈维尔·马里亚斯的书,就从他说起吧。读他是一气呵成的体验。主角的职业精确安排好,编辑、同声传译、代笔文手、间谍……当某些人物掀开雾气,姿态相似地登场,马里亚斯会调一些熟悉的名字(如路易莎、贝尔塔、鲁伊韦里斯)给他们,大约也会在行文途中抛下之前的称呼。“因为人也和故事一样,如此易变。”(《明日战场上想起我》)

如此易变。纵有诸多相似,他老马式的读者依旧难以识途。故事不过仍发生在寻常的街道,情节却是阴影混沌的群峰,通过有意的误译与无心的窃听迢递巍峨,横看侧看之间一个个谜团依附着引用的齿轮转动,主人公置身山坳背面(即作者所爱“时间的黑背”概念),用括号让耳朵新采信的内容不断缀起曾经自梦自语的断章,铺陈山陵的起伏,测算暗涌的轮廓。然而,很多情景并非由马里亚斯早早预设——他善用明眸挽住频道里巧遇的昙花,妙手天成的花托还搁浅着诸多我无法道透的谜底。

好似一粒盐浮出海面,谁暴雨夜失眠,谁六月离开校园,谁就此苍白地与日光比翼、并肩。而马里亚斯一直是书架上的山峦。

遗憾的是,每座山只能极致体验一次,这一次后无论如何回转,都失去了那种不知会被下句话带向哪片嶙峋的感觉(尤其初读时,我无意中让一些段落配上了极契合的背景音乐)。就像下半月的月亮弧度日销,虽魅力无减,却被迫让渡一部分明莹给梦境。且几乎每次邂逅马里亚斯都恰逢赴考前夕,在寂寥深宵与妙想的点滴疲倦相噙,倒计时虚弱转过的尺幅蓄满烛泪,我是悸然孤悬的车前草。

曾经,人大概能对追忆施法无痕伸展咒(J.K.罗琳《哈利·波特》系列里的一则咒语),以此拉扯温习的息壤;曾经,马里亚斯的许多主人公喝下意识流的饮料,借助虚掩的房门、阳台、录音带等梳理思维的鹰羽。万人如海,大家都经历着同样的时间,只是总有人暂泊于不被注意的角落,用全部的感官去繁衍回忆、反刍生息。这很像马里亚斯所谓“时间的黑背”。譬如尤瑟纳尔偶然拾起写给马可的一封信,譬如紫式部的浮舟隐避于梦浮桥彼端,或许桃源中人也已烂柯,或许嫌疑者仍在夜行列车……探身张看此时此刻未知的已发生,轨道与千年百年重叠出知觉的灯笼胶卷,委托丛簇活板影印黑背的纹理,不妨碍雨珠倒映一尾尾逝水微澜的抉择,潸然复姗然。是否因此,稼轩才选择定稿浮云推山去的章节,给四方生机注入更多敞亮的可能?

出入其中,月亮的阴面,转侧过我的晦朔。持桂冠的人须勤于编织春天,才好保证翠意的更新频率。我预备着光芒的又一轮周全。

像德博拉·利维和冈本加乃子书写的游泳,主人公更易完成的挣脱往往穿度虚实。当月光弥散图书馆二楼室外的大平台,我的步履开始娓娓道来。天地肃清,一门之隔后行客满座,数不尽的愿景给资料编册点名,字句是铺设通途的砖石、横跨星堑的绳梯,笔底的力度则足够钻木取火维持跋涉的热量。与此同时,隔着影影绰绰的梦想列阵,转过暂歇文字的无数蝴蝶,我漫无边际,自我照耀。

每一步都升温,都供给自己光明和热源。像元微之,把谪居荒处布置作蓬莱香案。我把阅览室走成古原,走成柳枝韧而簇金的长条。轻轻舀取寒水、舀出满河未醒的春星(我听见启明星的梦呓闪耀如冰澌)。当诗行启唇邀约,今日乐上乐,相从步云衢——不过是从排排书架间走过。途经勒内·夏尔的玄关、希梅内斯的画框,但望见李斯佩克朵正专注构架星云质态的篝火,脸庞沉静;巴赫曼等待火车,用泪触碰爱的燧石;维多夫罗孤鸿敛翼般欠身;洛尔迦抬起目光,如同悬挂月亮。

如马查多所言“像将军留下他的剑一样留下自己的诗行”,经典的肌骨给时间的砚台题词,互相捍卫彼此价值。文字可以创造并记载自我虚构的天地,以造化之工,溯洄几个世纪前润饰石雕的眉目。锋芒没有鹬鸟的口,便暂且把自己收束成不与争雄的蚌。若困境如鲠在喉,则通过文字磋磨声道里的红尘,用珍珠的音色让舌苔枯芽逢春。

是以,每种人生都可以在书中找到前瞻。

辗转过那样多的人生,还是停在书架前。月轮意犹未尽着,渐渐偏离。临近十点,门锁恭候一个个书包离开,没吃完的爱情半夜餐已是笼罩了十届日光的残羹,未收尾的亡者交响曲把激烈和战栗折回纸页。

那时,我被毕业的感伤捉住了,争分夺秒填充阅读的时光,迎来寻寻觅觅、反复跋涉的二十天。我找历史小说:《帝国之王》《百日》《造梦人》……还有表现心理的作品,像米歇尔·布托那样把人心投影进城市之心并融合着写很难,像波列斯瓦夫·普鲁斯那样把庸俗者和玩偶写得心理鲜活很难,像伊丽莎白·鲍恩那样会写死心之人也很难。

书架之间是神秘静谧的地带,维系它们的每一分钟都清醒地缄口。当驱车飞驰般的浏览体验离开了果戈理的平原与萨宁的野树,于无人注目的时刻,感应灯泯去声息的光束接踵而至,给布莱希特暂定的音调设计歌吟的幕布,去迪伦马特骄傲的咖啡里调换嗫嚅的漩涡,兜兜转转回到科克托颠倒爱恨的楼梯上,收集雪片。这些雪片不辨来源,无法穷尽——当火山爆发于痴情的云端,每炬灰烬都是梦魇,却凭借枯败的生命力定格永恒的晚照,在时间里一直聚首、持续相拥。

即如假公主和假勇士曾踏上庞贝城遗址,畅想彼此成为千年时光和灼痛熔流也分不开的眷侣。共赏的、包含爱的魔法不能重塑虚伪或真实,却一度拯救了濒死者①。

即如英国的异乡人曾认出同段车厢里沉默的阅读者,其实是几个世纪前一位波希米亚王后——她和丈夫仅在位一冬之久,历史舞台戏份寥寥,被冷静的笔管注在这里却震得铅字都结晶。作者塞巴尔德写得宛如目睹,毕竟,隔绝历史幻境和当下感触的珠帘从来都并非实体。

五月底,我发现拿到的饮品编号刚好对应某书里男主人公的生辰。知识总是悄然在生活里显影,我写过“举目皆诗,不胜感激”的留言。离校在即,那段时间我和一切赛跑。我抛下近年几乎所有络绎心绪,尤其弃捐已结束的和将到来的离思,只赛跑。王羲之(一个注定在时空里入木三分的人)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我在书架找书,踮脚蹲身,何尝不是一种“俯仰之间”,却不为见证陈迹那无奈的诞生和湮灭,而是要找寻它,让它在心的蜂房浸入未曾风化的糖霜。

俯仰搜集之后,我列好阅读名录,计划却乱舞如满山的大风黄叶,最后一周仍被暴雨突袭得搁浅。晚餐时分,我停在图书馆门后,窥得几丈雨柱激起液态凌霄花的瞬间。大胆撑开伞,可只迈步几秒便后悔了。我不得已放弃饭后回馆的设想,打包好就匆匆奔往宿舍。

无可避免地湿了鞋。我猜想从历史的川流里走来也会如此,于是,净一净风餐露宿的心,便又遁人了宿舍中生长的前代雨林,接着馆内看的题材,重温文字里几百年前的欧洲——坚持到继承战争结束才受寒的殿宇。加冕在权贵冠顶的绰号。蔓生出隐秘恋情的异域阴谋。逐渐无爱而消隐的家族。各种宠辱的谈判与联结……从文字析出的人烟鬓影被煮沸、被解离,壁灯昏沉相对,前文遗留的每个句号都是宴上倒扣的高脚杯口。

一直以来,阅读历史都赋予我以难于言说的体验,如今,在校园生活即将成为自身历史的节点,这种限定的餍足越发耐人寻味。它帮助我重复确认所有选项都无法延长时间。历史的西风隔空吹着帘幕,是否多数酒筵都像李存勖的人生,久久呼鸣着是非的兵戈,前半场担任天才,后半场潦草大醉?茫然起身,发现插销背后雨奇迹般停了,时间却已太窄,窄得我今晚无法再出门。

不出门的,还有古隐者张仲蔚,和他培植的朽案一起活成李贺的意象。“有一个时刻包含所有时刻”(安杰利斯),触摸着,听见心跳成为被拢住的鲜活花朵,贴着温热指腹扑通地香。

从阅览室微开一隙的窗向外望,首先映入了脸的倒影,似是而非。也许从这扇窗户里,所有孤独的雪屑都可以拼凑出想见到的模样。呼出的热气是彼此同频的问候,留给眼神洞悉——渴爱者要过着怎样具有冰晶般秩序、霜花般质地的生活,只为能从容地按时作答光阴的试卷?

我似看见我的眼睛,它咀嚼着风尘仆仆的碑帖,承接到诗魂蒸发的露滴。它念:“回头四向望,眼中无故人。”它背:“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我曾和同道者一起眺见追逐的轨迹驶入残垣,又因理想受挫失去过挚友和信心,甚至没有机会道别。心血浇铸成萎靡的红冰棍,西子病痛着捧住心,我则哀恸着捧起书。书上有古人在生命垂危时观天,自以为病势惊动星象,从而满足地瞑目。从凄寒潭水里抬头的我,想着自己若终究一事无成,只盼能从享南山之寿的镜子中,看见一朵(哪怕一瓣)为我而落的春花。

试用眼镜驱扫愁氛和光阴的樱色炉灰,在深渊外,书本和梦是流出黑甜矿藏的糖三角。毕竟图书馆的每扇窗格,都因守在草木清芬和千年文明之间而美满无缺。我不像魏晋诸人,他们被颓唐噎住,痛饮含蟹量偏高的生命。我一直爱这天地间,爱得从无怨怼,爱得婉转回甘,虽然难免因爱而生哀。如果“爱”是随处宏旷的音律,“哀”便是短促而准时的趁拍。古人注解过二字相同的意思(刘熙《释名》:“哀,爱也”),爱重要,哀也重要,鲜明,但务必不淫不伤。其他春宽梦窄都无关。

我意识到自己只需要一小片天空,就如此时此刻的窗前。

前移一步,面孔在窗上映得深了些。呼吸夹着凛冽夜风,忽想起马里亚斯给胡安和迪亚斯两位主角都设置了有特点的唇。玻璃的深邃让发色变得莫辨。曾有爱情的青眼眷顾蓝黑色的双鬓,可惜这发色暂未遗传、终究苍白,青眼的视线也因窥见爱情以外的冰凉世界而渐渐冷却(如伊丽莎白·盖斯凯尔《南方与北方》里的黑尔夫妇)。试着去记住,期盼和尊严是爱的先兆与回光。夜风刮得我的目光有些摇晃了。

摇晃。但保持瞻望。也许昨天这里也有一个我——羞怯的菖蒲花。

花或书的思维在一句句沉淀。它食用琥珀的蜜脾,消化六边形的铭文(“伤酲属暮愁”或“东风落靥不成归”),三绝的韦编延展成冰面,清狂与痴妄各自陈列,又因升温而一起坠裂,与九万里风互动再交融。历史碌碌地凿井汲水,用蒺藜命名公主,把辘轳收入回文诗的果丹皮,扩容标本。

所以,我给青青枝叶取名“千秋岁引”,因为它长期与千秋共舞。树下即门前,我终于遇见接我走的人。

当他款款地用墨弹奏大堤曲,瘦如撇捺的蝴蝶便被惊醒,按古希腊沙漏规划的振动,向人间灌溉动听的凉风。他一度满饮迎春花的年鉴,以谦和稳笃的姿态,诠释出冬天坚凝的雪人模型。他随气候推移,却漠视自然逼戾的增删法则,并不融化或更换双眼的力量,又谨细着给这严寒产物炼好、敷好了柔厚的痴心。

我们互相皎洁、互相盈盈,梦是月亮簌簌倾下的热泪,晚来天欲雪。银河的弦波每每被笑耽搁言语。庇居苍生的所有心室高山仰止。凉风拂过的一切都在相爱。

相爱。待丘比特的箭矢追出,梦里也会充溢闭馆后街道烤食物的香,在时间海绵挤出的几溜暇日里,何妨大快朵颐。

总有餐盘组成七巧板状,记得当时最后匆匆还回书架的是《骗局的辉煌落幕》,如今外出路过一本《鳄鱼的黄眼睛》,恰都是关于“代写”的作品。而间隔的这些光阴已随我从鞘末走到鞘尖,从蓝莓汁底部浮入白日光。此际,我散着微蜷的发尾、衣一身绒颠簸在异乡,像一只小小的猛犸。今夕书上又驻着谁?当仕女的嘴形封缄一瓣橙子的蕊,二者的生命同时开花。最殷切的伤禽最易惊弓——无论如何都不要爱得面目模糊。

时间的沙觜或江心,已被淤积的流年聚拢了叙述口径(就像若热《绿蝗》里埃娃有时坦白自己是埃维塔)。仿若有什么促着我的手围住笔,迫使我回到那些比图书馆和食堂还具规模的情绪里。伤疤会熄,烈火不必愈合,从前的十分钟路程,阡陌交集亦是百感交集,如今是眼神到相簿的距离,大约无须再避。

我想于此写尽整场的情绪,却也明白不可能。当记事的结绳终于扣起约定的环,图书馆也终于完成了它戏剧化的“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我也曾无数次看过十点多闭馆后的夜空。我也曾无数次看过曹丕、海亚姆及安年斯基看过的夜空。我和他们一样拥有从歌笑旋涡里抽身的能力,而图书馆已经成了经典们喧嚣宴闹的餐厅。共同置身于文明群星闪耀的每一分钟,夜空里,我们不分彼此。

总有一天,也会有别人看见我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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