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越地书(组章)
作者: 桑子范蠡筑坝遗址
阳光切割山体,水滴是最小的神,从阴影处爆发而成为太阳的支流。
云到一滴水,花朵重回种子的内部,在所有的事物当中,把秘密吐露给我们。
抵入源头和逆流的暗处,新鲜的纯粹的想象之物,赶在成熟的季节之前,阻止一切水到渠成。远去的逝者和复活的细节周而复始,原野和高山是它的一部分,盛大的游行包罗万象,来自母腹的一往无前,高涨的流水承受群山的重量,如刀尖抵入我们呼吸,来自上游的梦覆盖了我们。
永远的激流,发源于未来。它在我们体内汹涌,借助浮力从灰暗的底部上升,光不假思索的每一步,都蛰伏在令人信服的时间里。据此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说现在、说将来——那持续的炽烈与不朽的生命。
山阴志
陆负水挽,往来如织,自水路而至秦晋滇蜀。商贾十年不回,那些从岁月带走的叹息。
大地如泽,太阳深陷其中如重轭在背。十二月的雪,一条河浮在幽暗里,成了城市的腰身。鉴水三十六源,酿造者与炉火一夜彻谈。酒和诗毁誉参半,诗是酒中曲,得琼浆而生存繁殖,酒是诗的佩剑,指点江山落草为寇,只月下几艘偏瘦的小船,泊在虚空里。
张公乐水,夜夜出,卧舟看月中,原本白天也能看星宿,但蝴蝶用翅膀运土遮住了它们。人是万物之灵,时间的得意之作。时间稠密浓重。他总是睡不着,词无限生长,夜长得有点说不过去。绍兴府实际上是监国之所,就是南宋临时都城,噢不,是两晋的会稽国都,是春秋五霸的越国都城,是夏王朝是大禹治水东巡的苗山。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事实上就是这样,是应该安心地睡了。
而在西小河、东泗门,市井如虚构的过往,阳光倾泼,一些人在故事里走动,大河里的木舟已记不得从前,从前城往南二里,中隔一河,分河东河西两埠,河水温暖如庇佑,河东建房垒屋必雕梁画栋,木材是上好的金丝楠,河西产橘,入朝进贡,必挑得上品,有太阳的光泽。
大河在天边转弯,消失在暗处的叶片凋敝,根系在广阔的生长处,找到未来时间的线索。后人写下城记:城之要邑,其民庶饶,喜商贾崇道义。
博物馆或伎乐铜屋
师旷开始模仿雨声、雹声和龙吟虎啸之声,脉管里的雷霆开始觉醒,军号、铠甲的摩擦声和大军的鏖战,这是最广阔的音域。
农人在地里耕种,阳光在他们的脊背上光芒万丈,越人手持铜剑聚于会稽山北麓,曲终或崩裂的心弦,如新月如出征如胜仗,如生死离别如永恒的旁白。乐师笙笛如诉,磬声如腰刀拖在地上发出铿锵之声。萎谢的葡萄藤开出疯狂的星点的花,要如何命名绝望:青铜的屋顶有鸠鸟,有人抚琴弹奏,有人执槌鸣鼓击筑,有人捧笙吹曲。他“长颈鸟喙,鹰视狼步”,我们跽而歌。
不久黄昏降临,青铜开始泛出蓝绿色、红色和黑色,只听见斑驳的风在夜里古老的回响,如时间之诡辩,如历史之克制。时值今日,我们仍跽向万物而歌,认领我们的视觉、听觉、肉身和久远的记忆。
越王台
杯盏盛着隐秘的太阳,袭击所有人。闪电从大地滚过如陨石擂击,光破碎,太阳的血流向四面八方。
时间从大地裂缝处涌出,果实分辨着季节,汁液从根茎处向枝叶迸发,如我们在密林间穿行。城池沦陷后,只剩红的烈焰,接近雄辩或无限的沉默。在声音的交响、色彩的交融中止步,船队启航的喧哗声如新的浪潮,太阳在荆棘丛拨动时间的指针。
下山的太阳,与逝去的人在一起,像从未走散。大地上不朽的事物,爱漏洞百出的生活,轻而易举获得又失去。火车从胸膛穿过毫发无伤,坠入爱河,赞美闪光的液体。猛兽,啃啮自己的躯干,通过秘密的通道实现大迁徙。不再谈论历史的真相,清洗月亮、星星和会发光的东西。
鉴水三十六源
世界由溢出的部分决定,一道道犁沟是最细小的耕种。最初一朵云或者一团焦虑的树影,雷鸣点燃它,赋予大地恰当角度,从腐败之物中收集纯净的光芒。
时间之外的时间,河流之外的河流。世界的尽头不是未来,而是我们所有的过去。在自身的局限中,看不见的蓬勃之力,黄蜂的毒刺深入灿烂的创口,万物的结构从来没有稳定过,光是我们身上最漫长的事物,无数条路向暗处献媚,警觉的光在视网膜上长出枝条。
森林的肢体上布满纤细的神经,窥视一天的开始和一年的终结。光的纯度无可比拟,只有它是未来的一部分,万物经过它的永恒,寂静和死亡在生长,多么新鲜,但我们看不见,我们是它们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