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页页情书点燃篝火的时代

作者: [美国]查尔斯·西密克

那些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夏季午后的寂静中,那些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然而,当他询问晚云:“你们见过玛丽和普丽西拉吗?”他却没有得到回应。这是一群冷酷而缄默的云,根本没有理会他,却朝着斯特吉斯①飘过去——在那里,一个农夫刚刚射杀了一匹生病的马。

①美国南达科他州的一个小镇,以举办国际摩托车赛事而闻名。

我的守护天使

我的守护天使害怕黑暗。他假装不害怕,让我走在前面,还告诉我说他马上就会跟上来。很快,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肯定是天堂最黑暗的角落。”有人在我背后喃喃低语,原来她的守护天使也不见了。“这完全是一种恶行。”我告诉她。“这些肮脏的小懦夫竟让我们如此孤单。”当然,我们都知道,我们当中的一个可能是躺在临终之床上的老头,而另一个则是戴着眼镜、睡蒙眬的小女孩。

那只狗去了舞蹈学校

那只狗去了舞蹈学校,狗主人嗅闻一小瓶一小瓶的威尼斯空气。一天,他们俩都听见宇宙的新主人迈出沉重的一步经过他们的门。此后,那个人就跟他的狗换了衣服。这是一只两脚狗,穿着无尾晚礼服,他们走向共同的坟墓。至于那个人,变得又瞎又聋,依然对着靠近的陌生人摇头摆尾。

物品并不像某个人漆得那样黑

物品并不像某个人漆得那样黑。有一个身穿黑衣,玩着两个黑苹果的漂亮孩子。那既是女扮男装,又是男扮女装。无论是男是女,都有白色小齿。一把沉甸甸的、粗糙的油漆刷涂黑了它窗外的风景。这一切都颇具目的论①的性质,除了在那孩子伸出红色舌头的时候。

① 目的论属于哲学的范畴,致力于探讨事物产生的目的、本源和其归宿。

穿工装裤的老农夫

穿工装裤的老农夫吊在厩棚梁上。奶牛把头扭到一边。老妇穿着星期天的黑衣裙,跪在他那双摇晃的脚下面,像伊斯兰教徒一样把额头贴到地面。外面,在看不见其他地界标的无边耕地上面,天空布满那犹如肥皂泡的云彩。

老鼠饲养相思鸟

老鼠饲养相思鸟。窗户打开。鸟儿赤裸。在照射到笼中的明亮阳光下,它们战栗着。

老鼠说:“它们的本性仅仅对爱和被爱起作用!”

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赞同此说,尽管他显现出那双对眼,也显现出有人给他画上的那撮墨西哥匪徒的小胡子,但他看起来好像也充满了深情。

哦,女巫,哦,贫穷!

哦,女巫,哦,贫穷!这两者穿过我扛在肩上的笼子栏条,斜视着打量我瘦削的脖子……

她们太过年轻而优雅,因此无法成为故事书上的女巫;她们身穿低胸晚礼服,长袜上露出黑色线缝,嘴唇浓妆艳抹。

那些慷慨的树奉献出一抱抱低语的叶片,落在蜿蜒的小径上,那两个人最终在那里消失。

我则跟我的笼子、笼子无限的沉重、笼子白痴般的食碟以及那甚至更荒诞的化妆镜,还有那微微发声的银铃留在一起。

我曾经知道

我曾经知道,然后又忘了,仿佛是在一片田野上睡着了,却没料到醒来时发现一小丛树木在我周围生长了起来。

“别怀疑一切,要相信一切。”这是我朋友的玄学理念,尽管他的兄弟拐跑了他的妻子,可是在后来的二十年里,他依然每天都要给她买一朵玫瑰,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面,对她谈论天气。

我早已在遮阴处打盹,正梦见沙沙作响的树——它们是我的很多个同时解释自己的自我,以至于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的生活是美丽的神秘事物,接近于理解,始终接近于理解!想想它吧!

我朋友的空房子的每个窗户都亮着灯,黑黝黝的树围绕着它而不断繁殖。

那个理想观众

那个只为艺术而生的理想观众,把双手背在身后。在他面前,一块空白的画布恰当地写着《空白》这一标题。在地方博物馆,正好是上午11点。一个人听得见那个身穿制服的保安的饥肠辘辘作响——他长着某个被月光淹死的人的脸。

我的拇指正踏上

我的拇指正踏上一场伟大的历险,其他手指则说:“请别走。”它们试图阻止它。一辆黑色豪华轿车驶来,一个戴面纱的女人坐在后座,但方向盘前面却没人。当那辆车停下,那个女人就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把金剪刀,剪断那根拇指。我们随她离开,前往芝加哥,她用我拇指的残桩来涂抹嘴唇。

一个云朵聚集的世纪

一个云朵聚集的世纪,幽灵船来来往往,大海更深、更宽,竹笼中的鹦鹉能讲好几种语言。在早期的银版照片上,船长把面颊涂成了红色,把一个半裸的女孩从热带地区带回家,他们用链条把她拴在阁楼上,直至她死去。午饭后,有人讲到了一个没有嘴巴的人种,哪些人仅仅靠嗅闻花香来维生。这是望夫台①繁忙的时代,也是用一页页情书点燃篝火的时代,还是长长的白色睡袍拖曳的时代,更是午夜过后的时辰中很多无声尖叫的时代。

①19世纪美国一些房屋的屋顶平台,又叫“寡妇廊”,用以眺望归帆。

一个黑人孩子戴着喜剧面具

在一条内部被掏空、用灰色砖块建成的经济公寓的街上,一个黑人孩子戴着喜剧面具。那个面具来自电影院废墟,在那里,它曾经跟它的同伴——悲剧,一起挂在台口之上。哦,穿运动鞋的孩子,奔跑吧……一个人期望看到沉寂的银幕上一个影影绰绰的美人,紧跟在你的身后梦游。

二流诗人的时代

——仿亚历山大·里斯托维奇①

二流诗人的时代正在来临。再见,惠特曼,狄金森,弗罗斯特②。欢迎你,你名声永不会超越你最亲密的家庭,也许晚餐后,一两个好友围聚在一壶浓烈的红酒周围……当孩子们睡下,抱怨你在壁橱中到处翻寻你以前写的诗时发出了吵闹声,你害怕你的妻子可能早在去年春天打扫清洁时,就把它们扫地出门了。

有人在瞥视黑夜时说:“天在下雪。”然后,在你准备朗读的时候,他也以有些戏剧性的方式转向你,面呈红色,那散漫的爱情长诗,令人绝望地缺少了(你不知道)最后一节。

①塞尔维亚诗人(1933-1994)。

②美国最受欢迎的诗人之一(1874-1963)。

在市区

在市区一家雅致的餐馆里的错误喜剧。

椅子真的是一张跟自己开玩笑的桌子。衣帽架刚刚学会对侍者施以小费。一只鞋子则被供以一盘鱼子酱。

一盆棕榈树对着镜子说:“我尊敬的先生,让你自己激动绝对是无用的。”

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热爱安德烈·布列东①的那些奇异的书。他举起酒杯,对那些遥远的“蝴蝶形成一根未剪断的缎带”的傍晚祝酒。要不然我们就会出去,到后面的小巷去小便,他会说:“这里有一些适合于被蒙住的眼睛观望的望远镜。”我们居住在破败的廉价公寓里,那房子散发出老人及其宠物的气味。

徘徊在弥漫着被禁事物的香气的深渊边缘,我们会轮番切断桌上的烟熏红肠。他告诉我们:“我热爱美利坚。”我们打算制作那一夜我们在梦中见过的物品,去赚一百万美元。

①法国诗人(1896-1966),超现实主义的创始人之一。

一个北极航海者

一个北极航海者要穿越一个房间。一个在早晨的阳光下明亮而无瑕得可怕的白色大房间。

远远传来了厨房的杂音……要是他能模仿陌生人的笑容——他步行到达一个冰封的、天空蔚蓝而空寂得炫目的偏远地区,该有多好啊。

房间里寂静无声。他在等待北极的女裁缝之际,他能感到他那新制的黑色礼服里面的饰针和缝纫针,她舌尖上的零摄氏度。

在无知成了极乐之处

在无知成了极乐之处,在一个夜里躺在愚蠢的床上之处,在一个人跪下对愚蠢的天使祈祷之处……在一个人置身于幸福的傻瓜军队,跟着榆木脑袋走向战争之处……在公鸡整天啼鸣之处……

那个可爱的空脑瓜,一次又一次唱着一首情歌相同的片段。在露台上早餐时,我们吃一些绘画的葡萄——那些葡萄画得栩栩如生,骗过了眼睛,甚至鸟儿也来啄食。现在接吻吧……我们忘了摘下万圣节面具来接吻。

他把他写的

他把他写的长篇小说中的人物混淆了起来。他忘记了他们是谁,他们又干过些什么。晚餐时分,一个死去的女人重新出现。一个挨家挨户拜访的推销员身着中国长衫,从偏僻林地的拖车里现身。假定杀人犯被处以电刑的那一天,他在为某个丽塔买花,那个丽塔结果是一个戴着厚厚的眼镜、扎着辫子的十岁女孩……如此等等。

可是他一点也没写到过我。在一个他总是描述成“死去”和“接近虚无”的老鼠肆虐的小镇中,我像我应该的那样不断衰老,变得性情乖戾。

有人拖着脚步

有人拖着脚步在我的门前走过,咕哝:“我们的鹅煮熟了。”

奇怪!我准备好了刀叉,甚至在脖子上系好了餐巾,但我面前的盘子却依然空空如也。

尽管如此,有人继续在我的门前咕哝,说到某只假定的、据传是煮好了的鹅——他声称那是我们所共有的鹅。

一个缩小很多

一个缩小很多、更僵硬的注释者,为了蝴蝶而坐在儿童监狱之中。有阿波罗绢蝶,有赤蛱蝶、花粉蝶、白蛱蝶、白带纲纹蛱蝶、黄缘蛱蝶、长尾钩蛱蝶、四眼蛇目蝶。它们的颜色都很优美。

是谁告诉那小孩把别针刺进了我们?

查尔斯·西密克(Charles Simic, 1938-2023),美国著名诗人,生于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1954年随家移居美国芝加哥,60年代末以来出版了诗集《草说什么》《给沉默揭幕》《回到被一杯牛奶照亮的地方》《不尽的布鲁斯》《失眠旅馆》《地狱中的婚礼》《溜黑猫》《我无声的环境》《那小小的东西》《伪装大师》等多卷,散文诗集有《世界并没有末日》。他先后获得过“普利策诗歌奖”“华尔特·惠特曼诗歌奖”“华莱士·斯蒂文斯奖”等,担任过美国第十五任桂冠诗人。其作品结合神秘性和日常性,常常从客观到主观,再从主观返回到客观,接近诗歌的本原。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