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尘世的每一天
作者: 安宁养骆驼的夫妇,来自甘肃省武威市民勤县。他们背井离乡,一家三口抵达巴丹吉林,在戈壁滩上饲养了一百多头骆驼。他们的儿子在镇上销售骆驼奶,夫妇俩则每日操持着骆驼的一日三餐和挤奶事宜。
一切都是简陋的,仿佛人与房屋都是盐碱地上野生的植物,无人照料,也无需照料。红砖水泥砌成的三间平房里,日常陈设简单。除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个土炕,一个柜子,一切都以最原本的状态安置。屋梁是一截没有刨净树皮的、粗壮的树干,一盏白炽灯正散发着微弱的光,即使这一点光,也要归功于没有任何围栏的院子里日夜劳作的风力发电机。看到这户袒露在大地上的养驼人家,和他们为之忙碌的嘶鸣的骆驼、奔跑的鸡、吠叫的狗,旅途中的人会在满目荒凉中心生温暖,仿佛这对夫妇,是一簇燃烧的火焰或者暗夜中的灯盏。
在这片无人路过的戈壁滩上,夫妇二人犹如一粒沙子,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疼痛与欢乐,仿佛他们并不存在。他们睡觉的时候,从不锁门,庭院里的摩托车、三轮车、大卡车,随意地停放着,跟随深夜一起沉入梦乡。母鸡觉得孤独,会走进骆驼群,寻找它们身上遗落的草籽。一条黄狗找不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便终日以庄子的姿态,躺卧在红色的水蓬上,注视着无尽的远方,偶尔,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这对夫妇并不关心黑暗中那些散发朴素光芒的事物。他们正当壮年,即使是冷硬的土炕,长年没有更换的陈旧棉被,深秋撞破木门的大风,也丝毫阻挡不了他们沉入梦乡。这星辰闪烁的寂静大地,被蜂拥而至的旅行者遗忘,却滋养着这对夫妇漫长的一生。此刻,他们只关心蔬菜、粮食和骆驼奶,只关心堆放在仓库中的六十吨草捆,那是骆驼一年的粮食。更远的世界,则隐匿在电视里,但那一打开就充满着现代文明气息的神奇机器,尚未在凌乱的房间里出现。
更多给予这对夫妇安慰的,是朝夕相伴的骆驼。它们像天真稚气的“孩子”,生性好奇、胆怯,看到人来,会停止汲水或者进食,在领头驼的带领下,一起朝着来人走去,一直走到那人身边,而后停下脚步,歪头打量着那人,好像它们在这里历经太久的孤独,一直期待着远方的来客。它们要将全部的热情都奉献给客人,为此它们引吭高歌,将五百千克的庞大身躯,齐刷刷地横在那人面前,并用不停喷着白色气息的鼻子,去嗅那人的衣服,又在那人试图抚摸时,调皮地跑开,站在不远处,笑望着那人。
骆驼与这对夫妇形同家人。小骆驼时不时就会离开母亲,撞开木门,走进房间里东瞧西看。在它们看来,每一样东西都是新鲜的,如同人生初见。偶尔,它们会将桌子上的西瓜皮收进腹中。看到主人走来,便带着一块尚未吞食干净的瓜瓤,仓皇逃走。主人也只是笑骂一声,好像它们都是自家孩子。而在这样人迹罕至的戈壁,能有一个呼着热气的生命,甜腻地蹭着你的身体,你的一颗心怎能不被这爱轰隆轰隆地点燃?
在每日有几万头骆驼跋涉穿行的戈壁滩上,生长着无数的咸草,它们尖锐的刺却从未扎伤过骆驼。或许,骆驼才是这里的主人,吃下咸草,挤出咸奶,并始终以澄澈干净的眼睛,热烈注视着这片养育了它们的大地。它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游荡,并度过三五十载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它们在这个世上活过的每一天,都被这片大地收纳,也被沉默的养驼人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