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个过客

作者: 叶惊秋

偶然,我得到了一个旅行的机会,便片刻不停地坐上西行的火车。

我的思绪伴随着车外风景,停留在韩昌黎的“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不知不觉间,车已行过灞桥。即使来不及亲自走一走灞桥折柳故事中的灞桥,我仍为从前只在书中见过的绮丽风景如画卷般展开在眼前而感动。

此行的目的地是汉武帝的陵寝——茂陵,在咸阳市兴平市一隅。我辗转着换上高架轻轨,轻哼着小调坐在最靠近车窗的位置。繁华市井不存,广袤的平原铺陈入眼底,连窗外走马观花般一闪而过的汽车与行人都相继稀少。隐约看得见远处平地上高垒的土丘,看了地图才知,那便是孝惠帝和孝惠皇后的合葬陵——安陵。

我是从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初识五陵原(陕西省咸阳市皇家陵墓区)这个地名,想来是昔日游侠少年斗清酒、跨玉骢的好去处。如今却只听得见西风的回响,还有那无根漂泊的白茅草折断在秋风里的声音。

沿着土路行驶许久,我辗转来到茂陵博物馆的门口。离预约的时间还早,于是便先与好友捧着花,走过一段泥泞的小道,去寻卫青墓。朱红的围墙将墓冢静静地拥在中间,一把旧锁仿佛就这样尘封住历史的血与沙。我们一路上听乡民说道,卫青墓近几年在修缮,如今尚不对游客开放。我们只得将那从江南带来的花枝轻轻放置在朱墙外。

我隔着紧锁的铁门朝里看去,只见一丘草木茵茵,像是人迹罕至,久未清扫。五陵原皆是如此的,往市里去的游客多嫌此地荒僻,故极少来走一走。唯有对那段泛黄史书里某一行字钟情至极的,才宁愿颠簸上两个小时也要来亲眼见见这荒原里高耸的汉家陵阙。不必问杜陵消瘦了,也不必苦翠减红衰。不过是都做了土,都做了土。

我对尘编极为钟爱,于是一进茂陵博物馆,便登上了霍去病墓高处的揽胜亭,静听着松涛起伏。高处最宜远眺,近旁的卫青墓与不远处的武帝茂陵遥遥相望,在眼前绵延成苍青碧翠的一片。想起祁光宗也曾谒茂陵,观武帝与卫青二冢,末了,在《关中陵墓志》中记作“其君臣遇合,大都以战胜为能,千秋万岁后,魂魄犹相依也”。我未能亲眼一见历史如何恢宏,千门万户的建章宫阙早就零落成脚下的一抔泥沙,却在这蒿草蔽日之间仿佛身在流泪的旧史卷中,林叶响动,倒也像极了翻过书页的沙沙声。

白居易有一句诗“君看骊山顶上茂陵头,毕竟悲风吹蔓草”,意指即使秦皇汉武向那青天祈祷,做着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大梦,到头来也不过剩得风动碧草的黄土堆罢了。此地人烟稀少,徒余一川草木间矗立起巨大的封土堆,将千古帝王的平生事这样静静地诉说,倒真添了些肃杀意境。途中竟有一只调皮的小狗蹦蹦跳跳地跟在我身后,陪伴我绕着这静谧而幽僻的皇家陵园走了一圈。在我们将要辞别时,它翻着肚皮,懒洋洋地躺在那清代陕西巡抚毕沅所立的“汉武帝茂陵”石碑下呼呼大睡。若非行程紧凑,我倒也想在此刻就这样席地幕天地在这芳草萋萋间躺倒,仰观雁群与流云。两千年前吹来的尘风拂过耳鬓,直到月色渐起,我深谙那明月也曾照在与我一般真切而鲜活的他们身上。

就这样什么也不用想,静静地消磨一整天,即使有遗憾,也没关系。我怎能在这短暂时光中将他们的一生都不紧不慢地看完?我知道他们已永远留在这山色浓淡与草木茵茵之间,而我只是个过客。

临走前,仍有空闲,我执意再去未央宫与长乐宫遗址走一走。飞阁复道的宫殿不存,只剩下重新堆起的荒垒聊作今人对旧事的寄托。我那样真切地踩在柔软的沙石铺陈的小路上。中央官署的遗址旁,从前的天子驰道上,不知愁的孩童正嬉笑玩耍。恍惚间,我像是见到了旧时王谢堂前燕,如今也飞入寻常百姓家了。从前谁与谁也曾在此并肩看过一轮日色吗?或是帝国冉冉而起的朝阳,又或是谢幕时乱世中那一抹血色的黄昏。

长乐宫的遗址极其难找,司机带我们在荒路上兜兜转转,一路撞进村镇里的人家,问了几回路才终于寻到。这里早已不见当初血染淮阴侯的赤色草木,守门的阿伯摇着蒲扇,说着些我们不太能听懂的陕西方言热情地与我们打着招呼,倒有些岁月静好的模样。

我碰了碰地上的土,这黄土下尘封的是历史的汉宫遗址。大概这是我觉得自己在冥冥中与他们相逢过的唯一证据。小时候,我曾笑刻舟求剑的人痴,长大了却成为在时空里刻舟求剑的痴人,谁也回不来,可天地在做证。

日头西斜,鸿雁来归,我不知它们的来路与归途,却渐渐走在了我的归途上,来路就在我的身后。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