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梦雨忽飘瓦

作者: 申功晶

少年时,我坐在阁楼里,伏案诵读《陈情表》,晦涩的文言文让我焦躁上火,坐立难安,一旁的父亲戏言:“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我立马回怼:“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物寄瓶中,出则离矣。”父女相视,不禁莞尔。

父亲推开天窗,倏忽落起雨来,泼响一片黛瓦,敲得瓦楞清响。我伸出脑袋嗅嗅,空气中竟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惊蛰一过,地上、地下的生命在层层叠叠的瓦隙间蠢蠢欲动。春雨细密,探出纤纤素手抚弄着屋宇上的成排黑键,轻轻地奏、沉沉地弹、徐徐地叩,苍茫的屋顶,从淅淅沥沥的迷离情调到滂滂沱沱的淋漓恣肆,这雨,“卜落卜落”弹动黛瓦,纷纷扰扰的响声与滑音罗织成网,铿铿锵锵敲打在屋宇上,从一片瓦吟到万片瓦啸,由远及近,就像一把古老的琴,即兴演奏起只属于中国的原始打击乐,一直从惊蛰敲到清明。

关于瓦的锻造,《天工开物》中记载:“凡埏泥造瓦,掘地二尺余,择取无砂粘土而为之。”先民掘地取土,以水和泥,在烈火中烧结成瓦,高低错落叠于椽木之上。人有生命,瓦也如是。每隔数年,父亲便会光着脚丫,犹如一只狸猫,蹑手蹑脚地窜上屋顶“捡瓦”,即用新瓦将老瓦替换下来,碎旧瓦砾埋于地底,倒是应了“质本洁来还本去”。瓦生于土壤,最终魂归大地,如此甚好!

我十七岁那年,老宅拆迁,打包完包裹,临行之前,我徜徉原地,残旧的巷弄、斑驳的墙体……呈现出萧瑟衰败的气象,它终将消逝得寸痕难觅。时值惊蛰,落起蒙蒙细雨,我抬眼看屋顶一抹残黛,似在低低哭泣……忽然,一个窗口飘来了歌手陈百强的《烟雨凄迷》:“默然遥远难再近,烟雨凄迷伴我独行,昏暗街头你似梦幻般飘近……”歌声里透着淡淡的忧伤,旋律和歌词很熟悉,也很应景。我背起包裹,在这烟雨蒙蒙中最后看了一眼故宅,那若隐若现的样子,不至于面目狰狞。

后来,我去外地求学、工作,一别经年,当我走下火车,才发现,一栋栋摩登高楼拔地而起,粉墙黛瓦的民居渐行渐远,家还在,故乡却不见踪迹。我,反倒像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冯骥才说:“每座古村落都是一部厚重的书,不能没等我们去认真翻阅,就让这些古村落在城镇化的大潮中消失不见。”随着古村落退出历史舞台的,还有传统瓦房。古村落如此,我的家乡,一座拥有2 500年历史的古城也是如此。古城越来越像一个人——伍子胥。这个屹立胥门城头上的悲剧英雄,在历史的沙尘暴中盔甲片片剥落,但见新伤,却不见旧痕。

我提着行李箱踽踽独行,恰巧又逢春雨,却再也听不见诗意的冷雨敲瓦,小巷的尽头,一座无瓦的小楼在等我。前尘隔瓦,故宅不再,我整理着关于瓦的碎片记忆,然“一春梦雨常飘瓦”,大抵只有在梦里方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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