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开图画即江山

作者: 胡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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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年轻的编导韩真和周莉亚排着长队看完这幅长卷,被深深震撼。此后,《千里江山图》一直在脑海里盘桓,期待这样的山峦起伏能用舞蹈肢体表达出来,“那太厉害了、太壮阔了、太浪漫了”几年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契机,促成她们合力推出了《只此青绿》的舞剧,将《千里江山图》诗化、舞蹈化。舞剧一气呵成,大美至简,感人至深。

重释失却已久的山水精神

陈寅恪曾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如果说唐代之前是以戎马天下的“武功”彪炳史册,那么宋代便是以崇文抑武的“文治”安邦治世。宋人的心态由唐人之外拓转为内省,从对自然、人生的探索开掘转而进入日常生活与内心情致的发扬与体味,大漠孤烟、马上相逢的壮阔与奔腾被庭院深深、暗香疏影的清雅与闲适所取代。

历代帝王中最有艺术天分的宋徽宗专门创办了一所培养画学生的学校——“画学”,其中的尖子生可以顺利进入翰林图画院。才华横溢、年少气盛的王希孟频频作画进献,引起了徽宗的注意,并亲自诲谕指点。公元1113年,如遇神助的希孟仅用半年时间便创作出了彪炳千秋的《千里江山图》。而此卷却无款无印,仅通过卷后隔水黄绫上蔡京的题跋才知晓“希孟”的名字,此时他年仅18岁。后世对这位画家的了解便来自于这77字题跋,其中有“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宋诗注云:“希孟天姿高妙, 得徽宗密传, 经年作设色山水一卷进御, 未几死,年二十余, 其遗迹只此耳……”此外关于希孟的记述便绝迹史书。横空出世的他一如众星孤月,独步千载,就像“孤篇盖全唐”的郭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般,二人作品被认为是“诗中的诗、画中的画”。

千载而下,作为青绿山水的巅峰之作,《千里江山图》成为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自上世纪以来仅展出过四次。2017年,年轻的编导韩真和周莉亚排着长队看完这幅长卷,被深深震撼。此后,《千里江山图》一直在脑海里盘桓,期待这样的山峦起伏能用舞蹈肢体表达出来,“那太厉害了、太壮阔了、太浪漫了”。几年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契机,促成她们合力推出了舞蹈诗剧《只此青绿》,将《千里江山图》诗化、舞蹈化。舞剧一气呵成,大美至简,感人至深。继而又水到渠成地推出了电影版。电影依托于舞剧,还原度很高,而在表达上更为自由广阔,细腻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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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编导出乎意料地以展卷人的视角,从希孟作画的全过程切入,直指《千里江山图》背后那个被历史忽略的、平淡而广阔的民间图景——由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等技艺所构成的传统手工艺体系,以复调式结构,用多视角、多声部、多重幻梦叠化的空间逐一铺展希孟呕心沥血创作的全过程。展卷人、希孟和“青绿”的梦境,如盗梦空间般在多元叙事过程中神遇而迹化,进而融通为一。展卷人与创作者最后在长卷两端相遇,含泪相望,可谓“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他?就像凡·高给提奥的信中说,“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我们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不意在此间重逢,也许正是前世与今生的重逢。

多少人为此泪流满面,感谢这直击人心的舞剧和电影,从心灵深处唤醒我们的文化记忆,重释失却已久的山水精神,那是天开图画即江山的盛大图景与最优雅的历史人文景观。

妆造与书画还原

无论《只此青绿》的舞台剧还是电影,都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作适度艺术发挥,比如还原历史上的三白妆、珍珠妆、青篦扇等,也从舞台上沿用到了电影场景中。编导还复现了翰林图画院男子簪花的习俗,也是那个时代重要的美学特征。自唐时便流行“男子多为妇人之饰”,敷粉施朱,插戴鲜花。《江淮异人录》中记载:“李梦符者……美秀如玉人。以放荡自恣,四时常插花,遍历城中酒肆,高歌大醉。”可以想见当时自由而疏阔的时代氛围。

剧中的服饰与发髻设计,无论色彩或造型,都蕴藉典雅、取法乎上,让人想及更辽远的东晋的《女史箴图》或《洛神赋图》。《后汉书·马廖传》即有《城中谣》云“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唐代陆龟蒙更在《古态》中戏谑之:“城中皆一尺,非妾髻鬓高。”在新城长公主墓的壁画中,也赫然描绘有一位高髻仕女。编导的设计,合乎古意与当代审美,既有汉风俊逸,更有唐姿舂容。

剧中人长袖善舞,作为手的美妙延伸,东方诗意舒卷的长袖加大了舞姿“圆”的曲线旋律,具有夸张而强烈的美的震撼。长幅裙摆的设计亦缱绻有情。李群玉的诗记录“裙拖六幅湘江水”,说的正是唐代女性的六幅长裙,而六幅裙只是一个标准款式,甚至可达七幅或八幅之多。剧中还原了古人的抒情与想象效果,画意与诗情兼具。

从书画本身来说,《千里江山图》赋予青绿山水以一种清隽的贵气。青绿颜料由孔雀石、青金石、蓝铜等多种珍贵矿石研磨提炼而成,工序复杂,在剧中也还原了采石与研磨的过程,“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当时除非皇家画院,一般人不可能足量随意使用。由矿物颜料所构成的典雅华美的风格,正应和了徽宗所倡导的“丰亨豫大”的宣和体画风。在动态舞姿的设计上,编导以柔美的女性身体表达绵延起伏的青绿山峦,以男性厚实而褶皱的服装与缓慢的行步表现山石的崚嶒与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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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中的色彩也有季节的暗示与情绪的传达。主角“青绿”的角色亦寄托着河清海晏、江山永固的如坐春风般的理想,即所谓的“青绿千载,山河无垠”;而磨石人身上的赭石色,以及他所代表的秋的感觉,成为“青绿”厚实而沉稳的依托;大雪天“制墨”的场景,墨和雪产生的浓烈色彩碰撞,亦隐喻希孟向死而生的艰难成画过程;与之对比,“翰林画院”的章节是全剧最松快活泼的,导演用朝气而雍容的女官群像代表皇家气象,也映射出希孟比18岁更加年少的时候,自由如风的状态,以淡淡的粉色表达不羁的少年情怀与初初绽放的生命力。

剧中的服饰与妆发还参考与还原了美术史上的各种经典作品,晋唐两宋书画史上那些煊赫的画作一一在舞剧与电影中闪现,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等。宋徽宗的《听琴图》、《瑞鹤图》、宋代的《蚕织图》等都在剧中做了场景还原,像是对熟悉美术史的有心观众的犒赏。翰林画院中的人物形象亦参考了宋代壁画以及刘松年的《撵茶图》等。而“织绢人”片段中的垂钓者、划船人等,其实都来源于《千里江山图》中白粉点染的小人,如此流光溢彩、声情并茂。舞台的空间调度和书画铺陈的思维方式相互补充,既有的画面被解构和重构,却又如此合乎情理与想象,可见编导们的用心与巧思。

剧中还特别设计了一个贯穿始终的肢体动作,把展卷人与希孟的精神世界连接在一起,也即大家会心一笑的用手模拟山峦起伏的动作,青山无尽,情意无价。还有护住烛火的那个细节,也蕴含着薪火相传的意象式表达,代表一种守护的温度。“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展卷人与希孟之间,萧条异代不同时,却有息息相通的共情与共振。

最后希孟回过身来,他的眼神穿越千年,似从画卷望向我们,那是一种油尽灯枯,既寂寞又圆满的眼神,是焚身以火的壮丽收梢。他的忧悲愉怢、他的人生哲学与生命感悟,沉寂于作品的无声褶皱之处,静待后世观者的到来,寂然相对,说彼平生。

舞剧与电影

《只此青绿》的舞蹈诗剧,自2021年以来已经演过600场。书画界有个值得思考的现象,有时生拙之气反而显得更高级,太熟练则容易匠气或流俗,所以书画家不一定人书俱老,足够努力,也不一定会越画越好。同理,同一场舞蹈数百次反复演绎,会不会身心俱疲,如何保持初心和新鲜感,并且真正地熟能生巧?在多次上演之后,会有部分微调和细节的自由发挥吗?

两位编导回应了这些问题,舞剧创作也如书画作品一般,有着自己的构图、色调以及起承转合之变化,但又不同于书画创作。舞台空间叙事与电影分镜头叙事也各有差异。对于创作者来说,构思一个舞段的时候,有时灵感迸发,奔泻千里,舞段结构瞬间就搭出来了,很多动作一气呵成,甚至不需要过细的调整。而有的则需要精雕细琢,就像白居易在雪地跪求一字而不得,需要反反复复孜孜矻矻地推敲。

对于演员来说,一个剧需要上演几百场的话,必须克服自己的惰性和脾性,更要求以一种恒定的心智、不渝的热情以及职业的精神去面对。对于张翰的“希孟”来说,独舞的时候,偶尔会更新一些小细节,给人不期而遇的惊喜。但对于“青绿”这样的角色来说,自由发挥的余地就不大,她妩媚庄严的美是有一个刻度的。这是一个具有神性的角色,就像寺院里的佛像一般,那种静美与神秘感深深烙在身体中,传达给我们恒定的身心愉悦与安宁。

编导曾提及一个小插曲,前些日子在广州上演第600场舞剧的时候,网上有好几位观众询问舞剧改版了吗?问得剧组一头雾水。其实完全没有更改,不过因为有些人看完电影再重新观赏舞剧,理解和眼光已有不同,原来那些不被注意的细节突然被关注而放大呈现了。

比如,有些观众觉得电影最后文保者群体的出现,是舞剧中所没有的。由于舞剧先入为主的概念,感觉似有多余。这其实涉及到舞台空间和电影空间传播方式和逻辑结构不同的问题。其实在舞剧中也一直存在有各种文博人,包括展卷人本身,只不过他们出现的方式不同罢了。舞台上有一个大转台与弧形屏风,起到巫鸿提及的《韩熙载夜宴图》中的画屏般分隔时空与画面的功能。“入画”段落之前,当展卷人给希孟披上外衣之后,退回到了自己的空间,这时他的背后就出现了各种文博工作者。而就像贡布里希认为的,我们的眼睛总是看到自己所理解和期待的东西。因为情绪的分散,背景中的文博人可能不被注意。人们还会发现电影中展卷人的戏份好像被删了部分。那是因为电影镜头即代表展卷人的眼睛,观众通过镜头已经进入了他的空间,个人戏份自然就会减少了。

另外,在电影中,大家认为对翰林院中小细节的补充以及“宋时四雅”的呈现更为丰富直观。其实,这些细节在舞剧之中也一直存在。比如夫子在舞台上的时候,他也在到处找扇子,舞台上的潜台词和电影是一模一样的。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主角身上,也没有过多关注背景中“四大雅事”的轮番上演。另外,由于观演人群文化、修养与个性不一,也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声音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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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同样的场景,在舞剧与电影表达中,也有确切不同的表现。如“献画”段落,从舞剧中代表意象的书法转换为风雪交加的高台大殿的实景,这一处改编更有大场景的冲击力。“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执着而孤独的白衣少年,跌落在殿阶上的瘦弱身体,如此让人心疼。

希孟负上天使命而来,完成椎心泣血之作后便乘风而去,与他的画面一般,始终出神入化,无迹可寻。无名无款又何妨,长留青绿在人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千里江山图》,绵延铺陈出跌宕起伏的人生,则必有同道中人,跨越时空双向奔赴:“或具此心眼之类似者,不在咫尺,必在天涯;不在当世,必在异代矣。”知己总是有的,又何惧隔山跨海,等待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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