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表演者
作者: 王彤羽1
“我们得谈一谈。”益人拖过两张小板凳,呈“八”字形摆在网床对面,自己在网床里坐下。网床受力下坠,屁股离地面不到十厘米,如果再往下使劲儿,屁股便会一颠一颠地触及沙地,沾上一层细细的白沙。涠洲岛的沙很白,在太阳下显出银色,像盐。屋前小树林里的沙子是益人的父亲趁着黑夜到海边一桶一桶偷偷运回来的,不要钱又能起到不错的装饰作用。益人家对诸如此类的活计乐此不疲,比如捡贝壳、松球、死掉的红树林残骸、奇怪形状的树根、漂亮的小瓶子等,都成了他们家布置客栈的好材料。以益人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处处可见热爱生活的痕迹。不过是省钱罢了,益人对此下了精准的定义,但他不打算拆穿母亲的谎言,起码在她看来并非谎言,而是生活的真理。这会儿,随着益人沉甸甸的屁股不停地往下坠,已沾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沙。太阳的光斑透过树梢落下来,脚背被烤得暖暖的。他把光着的双脚一次又一次地窝进沙子里,再看着沙子从脚背慢慢地滑落,皮肤痒痒的,像有蚂蚁爬过。这真是一个谈话的好时候,益人想。
“谈——什么呢?”益人瘦小的父亲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跟前面容既严肃又放松的儿子,双手一会儿互握,一会儿又在身旁垂下,显然不大习惯这样正儿八经的谈话方式。
“今天又是西南浪诶,上岛的人要活受罪了。那西南浪可不是吃素的,上周那一船人全都咸鱼一样翻着白眼躺舱里,上岸的时候脸白得要死,不躺个把天魂都回不来。可魂回来了也没用,才两天又下岛,还是西南浪,又得死一回。你说来这一趟容易吗,死去活来的。”益人的母亲一边说一边咯咯笑,站直了身子,向远处张望,仿佛大海和船就在跟前似的。
“就你瞎操心。”益人说。
“我是操心咱家客栈没人来,前不见海后不靠山的,又没钱搞装修,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旺季时海边的房住一晚三千,我们家才收三百,这人比人就是气死人。”益人的母亲使劲儿跺了跺脚,好像是那沙地堵了她财路似的。
“反正我们就是定定待着什么也不干也饿不死。”益人终于把话题绕回到了主题上来。
“饿不死?谁养我们?啊?”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双手叉腰,肥硕的身体转回来对着她儿子。
“你懂的。”益人朝四周看了一下,“这一切都安排好的不是吗?我们的客栈,你,我,他。”他伸出食指指了指呆坐着的父亲,忽然想开一下父亲的玩笑。“可是,你的台词怎么那么少,难道是他们发的工资太低了吗?”说完他倒是自己先笑了起来。
老实的父亲把垂下的双手又互握了起来,不安地看着儿子,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然后把视线挪向他婆娘。以他的经验,这家里家外大事小事甭管啥事,没有他婆娘解决不了的事情,包括儿子从小到大折腾出来的所有刁钻古怪的难题,他婆娘都能像如来佛祖对付孙悟空那样轻松解决掉。
可这回儿子出的难题非同寻常,只见他薄薄的嘴皮子一动,又说:“你们不是我真正的父母,当然我打心眼里当你们是亲生的一般看待。”
“对,我们不是你父母,你就是石头旮旯里蹦出的野猴子。”母亲又咯咯笑了起来,大大咧咧的性格让她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父亲也跟着母亲一起笑,很多时候这家里再大的事情随着她这么一笑都能过,可是今天这招似乎不管用,儿子没打算让这事儿过去。
“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安排好的,谁会在我生命中出现,干些什么,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是安排好的,就像来我们客栈的人一样,不多不少,井井有条。在这一出剧本里,我们家就是永远发不了财,但也绝对饿不死。”益人把握着说话的尺度,不想把话挑得太明,这明眼人一听都能明白。大家都在戏里呢,说得太白了会破坏一出好戏,会显得他处理事情是多么没水平。目前来说,他尚且满意这一切,可不想破坏了,他不过是想小小地反抗一下,让人知道他不是傻瓜而已。
母亲开始感觉到儿子的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严格来说他从小到大就没哪儿对劲过。“他的想法只是和别人的不大一样。”从小儿子的老师就这么说。老师的说辞曾令她充满了幻想,以为第三胎一不小心生出了个天才。在益人成长的岁月里,出于对天才的幻想,母亲一直为他的各种古怪言行感到激动,为他每一次出格的表现而暗自喝彩。他是多么与众不同啊,她时常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以至于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比如她说:
“儿子,你生来就不同凡响,你将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
“儿子,你将有一个非同一般的绚丽人生。”
“儿子,你应该活在百万观众的视线里,你的人生就是你的舞台。”
母亲每一句话里都充满了丰富且闪亮的辞藻,一如她坚信儿子值得的远不止那些。可二十五年来种种事实证明儿子虽不是个傻子,也绝非天才,最后沦落到她只希望他能活得像个普通人。“益人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儿。”这是在儿子年满二十岁后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二十年来的希望终于破灭了,她只想大哭一场,只想收回用着热烈词语去鼓励他的每一句话。她觉得自己正是那罪魁祸首,用华丽的辞藻堆砌成梦幻的阶梯,一步一步把儿子推向深渊。每次她说这句话时都带着无尽的懊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带着为人父母的担忧,还偷偷带了些其他情绪。当然这情绪不是冲着益人的,而是冲益人父亲去的。二十五年前的一天,她跟着益人父亲的渔船出海当煮饭婆,回来那天正好遇上西南浪,把她给晕了个七荤八素,在床上定定躺了一夜。可那个挨千刀的益人父亲每逢西南浪就特来精神,仿佛西南浪把他毕生的荷尔蒙都激发了出来,非得缠着死人一样的益人他妈干了两回。这不,就有了益人。“西南浪后遗症。”每次益人犯傻她就想起那一夜,一想就晕浪,一晕浪就气,气得不行,最后也只能把气撒益人父亲头上。这会儿,一瞅益人又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母亲的晕浪感立马打四面八方涌来,她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狠狠地瞪了老实巴交的益人父亲一眼。益人父亲当然心知肚明,挠了挠脑门儿,脑袋勾得低低的都快到胸口那旮旯去了。
益人不懂其中奥妙,只当这是他俩打的小暗号,是理亏的一种消极表现。他也不打算乘胜追击,这戏不适合穷追猛打,得适可而止。但在结束谈话前他还是想再对父亲幽默一下,毕竟这会儿他正处于摄像机下,并同时向岛外直播,虽然他从未在家里发现过一个摄像头,可他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免让他发现真相,为了他的舒适度着想和安心在这个数以千万计的观众平台上继续本色演出,对此他感到比较满意。“这是我的舞台,目前我享受它。为什么要逃离?噢不,傻瓜才那么干,我爱这一切。”他已经想好了台词,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接受采访,他一定会这么说。可是目前,没有人知道他识破了这一切,他将会配合着继续把戏演下去。当然,今天的谈话只是一个小插曲,是他即兴挑起的一个小波浪,只是想让大家知道他并不是观众想象中的那么愚蠢,他随时都有反抗的能力,而接下来他会怎么做,那取决于他的心情。而现在,他心情大好,于是他决定再捉弄他父亲一下。
“嘿,你是怎么做到二十多年来每天说话不超过十句的?是剧情需要还是他们聘用你的工资太低了?”益人使用了一个令自己感到满意的表情,他觉得这个表情会让他看起来更加聪明。那仿佛在进行无声的告白:我不是傻瓜,我看透了你们的把戏,我是在配合你们演戏,我比你们更高明。当然这句话他不能说出来,只能在表情中适可而止地透露一点儿,让人们隐隐约约地猜到一些什么。当然了,接下来,作为一个出色的演员,他要表现得更为高深莫测和令人捉摸不透才行。
只是他那句话让他可怜的父亲摸不着头脑,求救的目光再次看向他婆娘,婆娘在犯傻的儿子身上又瞧见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夜,下垂的丹凤眼狠狠地剜了益人父亲一眼。老实人心领神会地低下了头颅。
2
自从发现了这个惊天大秘密后,益人对于自己是一个拥有千万观众的公众人物而变得患得患失。他权衡了自己现有的一切,虽然他无法对此讨价还价,但还是偷偷计算了无数次。他把自己的条件一一列出,包括自己的外貌长相、智力水平、身体素质、人品性格和优点缺点等,这些才是他赖以生存或者说讨价还价的资本。然后他把自己从记事开始所有能记住的事情又梳理了无数遍,在一个厚厚的套着橡胶皮套的笔记本上又画又写地演示了自己这二十五年来的经历。当然,少不了他不算太复杂的亲戚关系。他把家族里的各种人物关系画成了一幅图,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像想象中的孤独,他的亲戚数目庞大得令他震惊,但大多数都是隐形人似的,有些人从他记事开始仅仅见过一次,他把这种现象归结为剧情角色需要。他从二十五年的人生轨道中寻找着他值得更好的命运安排的证据,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可是他并不盲目自大,在这一点上他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当某一天他把自己研究透了后不得不承认,他目前拥有的生活以及他所得到的东西并不算亏待他。他多少次掐着手指算了又算,他在这场被隐瞒了真相的演出中,父母健在,有一哥一姐,还有一个好友。他的家庭虽不富裕,却还算衣食无忧。他偶尔跟随父亲出海打鱼,在船上做着可有可无的小工作,算是一个清闲之人。随着涠洲岛这座年轻的火山岛旅游变得火热,他家那不值钱的老房子居然也开起了客栈。岛上天气炎热,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夏天,对岛民来说,夏天就是旺季,意味着有收入。益人家的收入可以让他这么一个资质平平的二十五岁青年天天挂在网床上睡大觉,他还能有什么奢求呢。这么一看,益人的心理又平衡了,好歹我也是个有千万观众的网红啊。网红这词儿令他啼笑皆非,让他想起那些对着镜头搔首弄姿的女子。而他绝不需要那样出镜,该干吗还干吗,不用刻意去讨好迎合,不过是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而已。生活即是演出。
而大多时候益人是正常的,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在他看来都是有意义的,他看似的无所事事其实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行为艺术。比如在睡觉这件事情上,他会变着花样来。他可以睡自己床上、海边的旧船里、小树林的网床上,或直接睡沙滩,把自己埋在沙堆里。他必须是一个敬业的演员,当然这一切没有丝毫造作的成分,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是愉快的,是真心真意想做的,没有人能强迫他。然后有一天,他忽然对无所事事感到厌倦,想搞点小破坏。搞小破坏而又不用担心后果,这是作为公众人物和拥有千万观众的他最有恃无恐的地方。当这样的有恃无恐在某天像个热气球那样膨胀起来时,他想做一件大事,就在自家门口。
他找来锄头、铲子和尺子,在家门口的院子里比画了半天,画出一个面积大约有八十平方米的长方形,并开始挖了起来。
“益人,你在干什么?”父亲站门口看了十几分钟,小声嘟哝了一句。
“挖坑。”益人回答。答了等于没答。老实的父亲张了张嘴想再问些什么,想了想,还是等婆娘回来再问吧,儿子越大就越不是他所能对付得了的。于是干脆闭了嘴,再看了几分钟益人干活,就回屋里打扫房间去了。岛上的旅游旺季到了,等好的民宿接满了客,再怎么也该轮到他家了吧?一想到这儿,老实人就愉快地吹起了口哨。
“益人,干什么呢?”上午十一点,母亲骑着自行车回来了。那时益人已在院子中央挖了一个齐腰深、张开双臂那么长的坑。
“挖坑。”益人擦了把汗。
“挖什么坑?”
“大坑。”
“多大的坑?”
“游泳池那么大。”
“挖来做啥?”
“做游泳池。”
“做游泳池干吗?”母亲的声音越提越高。
“游泳。”
“谁游泳?”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晕眩感,她开始朝屋里张望,迫切地要找到益人父亲的身影,仿佛只要逮着他狠狠地瞪上一眼,晕眩感才会慢慢消失。
益人的父亲自从婆娘和儿子对话开始就偷偷地躲在窗后面认真地听。他像壁虎一样贴在窗户边上,支棱起耳朵,生怕错过了一个字。他总是婆娘和儿子对话中的最大受益者,根本不需要耗费任何口舌就能获取信息。此时婆娘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像一个晕眩者终于倒下。他的脑袋适时地出现在窗口,还冲婆娘挥了挥手。婆娘在晕眩中脸色苍白地扶着一辆自行车站在一个土坑的旁边,看见他立马缓过了劲儿来,并使劲地瞪上几眼,完了生怕对方没看清她眼神的含义,又挥了挥拳头。益人父亲立即又挥了挥手作为回应。婆娘的精神士气终于恢复过来,她三两步上前把自行车推到边上停好,再回到土坑边,弯腰,看着赤裸上身还在干活的儿子。
“儿子,这游泳池挖给谁游泳?”她吸了一口气,语气尽量地温和,她知道这个犟儿子吃软不吃硬。
“你,我,他。”儿子朝窗口的父亲努了努嘴。他不喜欢母亲这个语气,虚伪,他想到了一个词。只有当她目的性强的时候才会这么和他说话,就像一个陷阱。比如在益人五岁的时候把他从树上哄下来,七岁的时候让他放弃养一只鸭子当宠物,十岁的时候哄他腾出朝阳的房间出来当客房,十六岁的时候让他不要跟踪一个姑娘,就那语气。那语气就是一件笑里藏刀的武器,对付他益人的武器。
“那是历史了。”益人想,从今往后他就是软硬不吃的益人。他又使劲儿往外铲了一把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