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篮子
作者: 邓宗良故事从成功企业家许伍探访陈林氏开始。那是21世纪之初。
正月里,一辆黑色宝马740,像个巨大的新鲜荔枝核,闪着光亮,碾着雷州半岛这个叫安平镇的小镇里有些凹凸不平的巷子,摇摇摆摆地驶到陈林氏家门口。路上下过雨,锃亮的车身挂着少许成形的雨滴,让人想起那些在荷叶里滚来滚去的水珠。万似强集团董事长许伍动作利落地下了车。这个口口相传的小财神,高、瘦、黑,结实的腰背撑着挺括的T恤。T恤是粉色的,却不失男人的洒脱。
泊下的宝马堵在巷尾,也堵住了看热闹孩子的视线。
陈林氏的儿子阿号是万似强员工。许伍不是冲他来的,而冲他的母亲陈林氏来的。
那时陈林氏年近八十,早就不做“捡”婴儿小不点儿的事了。“捡”小不点儿,在小镇里古已有之,与跟生老病死相关的其他职业一样古老。早年间,陈伯死了,他死得早,大家还担心陈林氏被外边的男人“合户”,离开小镇。遗弃的小不点儿,不是常有,有时好几个月也没有一个。可是,哪天有,谁也料不到。得有个靠谱的人,随时“捡”个妥当,不出任何差池。小镇离开陈林氏是真的不行。
陈林氏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小镇里有些岁数的人都知道。这是以前的事情。
许伍眼前的陈林氏,背对院子门口,坐在厅间门廊,在一个竹编圆簸箕里挑拣芝麻。阿号一进门就喊了几声,她没回头。许伍给阿号打了个手势,示意别打扰她。许伍在生意场上养成琢磨人的习惯,看人十拿九稳。不管是合作伙伴,还是有些势不两立的仇家,都说许伍平静如水的眼神后面,还藏着另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多复杂的事情,他都能在繁乱中抓到关键点,单刀直入,解决问题,不多耽搁一分钟。陈林氏稀疏的头发居然没全白。脖子后面绾成的发髻,与不太饱满的脸颊,形成流畅利落的线条。许伍心里说,这老太太是一块老玉,岁月把玩出来的。
阿号觉得怠慢了许伍,动作夸张地贴陈林氏耳边,说:“老妈,有贵人来!”陈林氏反应迟缓,慢慢抬起脸。松弛的眼皮里,小小的双眸,出人意料地有神。她牙齿脱落了不少,两片嘴唇松松垮垮、绵绵软软地贴在一起。
罗秘搬过来三脚凳,放在陈林氏旁边。许伍坐上去,上手帮着陈林氏挑拣芝麻,说:“陈阿婆,你不认识我吧?我是阿号朋友,给你拜晚年来了……”说着,接过罗秘从后边递过来的红包,捏了捏,搁到陈林氏手里。一个不厚不薄的红包。许伍出得了手,也契合雷州半岛乡村的过年习俗。
陈林氏眯着的眼睛,有些笑意,打量了一下客人。许伍比常人大一些的嘴巴,乐呵呵的,没事时也不老老实实地闭合,好像被什么东西上下拉扯着。这样,接话茬会比别人快半拍吗?
阿号看她还不吭声,有些着急了:“妈,他是我老板……”
陈林氏扁扁的嘴巴,软软地嚅动着,点了点头。
阿号看着许伍,一副窘态,说:“董事长,我妈就是这个样子,脑袋一阵清醒,一阵糊涂,赶到什么是什么。”
许伍笑了一下:“老人家啦。”
陈林氏又低头拣芝麻,像在想着什么。这些芝麻跟她的下顿饭没关系。没事时,她就是喜欢挑挑拣拣着什么,手头闲不下来。她年轻时可不是这样,那时谁都知道她嘴响,嘴甜。她是带着小名嫁到小镇来的,入陈家家谱里才有了陈林氏这个正式名字。夫家姓氏和娘家姓氏叠加在一起,某某氏,以前是很平常的姓名,大户人家有,穷困家庭也有,不总是老太婆,年轻女人也有,但一定是已经嫁人了。陈林氏这个名字落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头上,看上去有些老气和沉重。这样组合的姓名,陈林氏大概是最后的几个人。她死后,这样的名字在小镇就找不着了。雷州女人吃苦、贤惠,陈林氏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些心思,做事细致、稳妥。见到比她大的男人,就叫“相公”,大不少的就叫“老相公”,刚过门那时,大家还以为她想讨人喜欢呢。实际上她后来都是这样,直到她上岁数有些糊涂之后。
许伍瞟了一眼门廊墙角挂着的草篮子。草篮子是用蒲草编的,有些年头,给人温存的感觉。它装着点什么,有点下坠。说不定是几个有虫洞的番薯,不能吃,又舍不得扔。
阿号想,许伍那么精明,不会平白无故地找到他家来,肯定有不寻常的事。可又不好多问。
走的时候,许伍问他:“号哥,阿婆还有别的喜好吗?”
阿号给问住了,不能冷场,就说:“喜好?……年轻时老坐公共客车。她说过,喜欢坐。”
许伍没挑这话的毛病,点了点头。似乎说,这也对,或者说,这我知道。他装成小有好奇,问:“那时公共客车,破着呢,脏着呢,挤着呢,谁没事坐它呢?”
阿号五十出头了,看上去比许伍老些,有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睫毛长长的,这部分好像保留着孩童时的模样。在小镇里,有的人在长相上小有拧巴,是吃不好,生了一场什么病,留下的痕迹。阿号比他们年轻一点,不知为什么也有些不顺溜。阿号有着非成年人般的小机灵,那点心思人人都看得出来,他却自得其乐,独享着这份自以为是的新鲜感和神秘感,觉得自己就是与众不同。他故作神秘地说:“那时她做着一份事情,‘捡’婴儿小不点儿。要是‘捡’到了,就赶紧坐公共客车,把小不点儿送到市里。”
许伍接话茬还真的很快:“我想起小时候坐的郊区公共客车了,那个挤啊。刚出生的小家伙,哪经得起这般折腾,非得挤成小肉饼不可。”
不看肩膀以上,罗秘身材还算挺拔。就是脖子老爱往回缩,显得矮了一截。好像他脑袋里装的东西太多,想得也太多,沉甸甸地压着脖子。年纪轻轻的,身子像个老头前倾着。这副样子,看上去每时每处都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也给人瞻前顾后、不马虎、靠谱踏实的印象。他接打手机时,脑袋弯得更低。这有它的道理。比如对方是个人物,以示尊重;比方担心通话内容被旁边的人听到;等等。许伍交办的事,他在电话里联系、安排,当然也是这个姿态,里面还多了一些顺从。
这会儿罗秘打完了电话,抬起头跟许伍说:“董事长,说好啦。”
“让阿号陪一下吧。”许伍交代很具体,像是件重要的事情。
集团里事情那么多,才过了三天,许伍又要去小镇。罗秘是想不到的。
阿号搀着陈林氏,早早就在门外等着许伍。
真像阿号说的,陈林氏这几天不糊涂,精神头很足。两片软塌塌的紫嘴唇,明亮了一些,还泛着一点红润。
“你这个衰仔,哄你妈吧?许相公不是刚来过吗?”许伍这样的大牌人物看她,陈林氏是开心的。她不用琢磨,也能猜出许伍找她的原因。她的大半生里,有点头绪的事情就是“捡”小不点儿。除了与这事有关,还会有别的事情吗?
“哄你的,妈。”阿号说。
说话间,陈林氏看见一团黑影摇摇晃晃地飘过来。宝马停在了他们脚边。这次还跟着一辆公务车,先于前车,走出一个运动员般壮硕的小伙子,短短的平头,像刚推过。
许伍下车,招呼陈林氏和阿号上车。
宝马车上,阿号坐副驾驶,许伍和陈林氏坐在后排。罗秘上了公务车。
陈林氏前后左右看了一通,好像真有点看不懂:“不是让我坐一趟公共客车吗?这是公共客车?有没搞错?”
阿号透着一些机灵劲,说:“老妈,现在的公共客车有各种各样。个性化服务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多少年不坐了,你也不想想。”
老太太跟上次见到的很不一样,神采奕奕的。许伍想,是不是阿号跟她说过什么?阿号不可能知道。
许伍只是想找个机会跟老太太好好聊聊。
宝马和公务车沿着以前的公交四号线,从小镇开往市区。路两边,还有以前熟悉的景物,陈林氏真的想起了当年的公共客车。
那时车里好不热闹,人像墙上的砖块,一块一块贴得紧紧的,一刹车,后边的人重重地靠过来,似乎要倒成一片。总有人给她让座。有人说她是一个好心肠的菩萨。说这话的人像她,喜欢说些让人开心的话。还不是因为她怀里有个装在草篮子里的小不点儿?谁不可怜?刚生下来,眼睛还不怎么会张开,就离开了爸妈。
公共客车里,刺鼻的汽油味夹杂着人群里的各种气息。挤破的车玻璃,装上了新的,又给挤破了。车窗敞开着,风卷着沙土公路的尘土钻进来。有了柏油路,干净多了。也就是一时的新鲜。那柏油路下的功夫不够,到了夏天,被日头晒得软绵绵的,车子碾压在上面,就像人踩在棉胎上。沥青的气味,黏黏糊糊的,老是挂在鼻尖上。车里,鸡呀鸭呀鹅呀的叫唤声此起彼伏的,倒不烦人,烦人的是那些粪便味。草篮子里的小不点儿惊醒了,哇哇地哭了几声,有人借机嚷嚷:“是谁的呀?还不管好那些臭鸡臭鸭!”都是被熏得糊涂了,能管得住吗?人们想笑一下,肚子挤得扁扁的,笑不出来。
陈林氏想起来,那时她在车上,时不时小心撩开草篮子的边缘,看一眼小不点儿。不管小不点儿饿不饿,她都掏出奶瓶,舔湿奶嘴,用它碰碰小不点儿的小嘴唇。小嘴巴叼不住小奶嘴,又哇哇地哭,车上的人都不吭声,好让小不点儿能安静下来。小不点儿胡乱地吸吮几口,小小的嘴角漏出一些奶水,陈林氏用旧手帕抹去。奶瓶里,有小不点儿妈妈留下的奶水。奶水跟小不点儿来时,装在什么瓶子里的都有。有的没留奶水,她就冲些备用的奶粉。那时奶粉很金贵。小不点儿在她手里时间很短,也不能渴着、饿着。四线公共客车的起点站在市区,那是个公交总站,很大的停车场,什么时候都是水汪汪、湿乎乎的,老是在洗车。市区的一、二线,郊区的三线,起点站也在那里。她下了车,抱着草篮子,从很多蓝白相间的公共客车里绕了出来。沿着城市宽宽的马路走不到半小时,就到了福利院。城市的街道,一会儿熙熙攘攘,一会儿了无人影。小不点儿在她怀里,变得沉了起来。她不时换换手。刚开始时,陈林氏觉得小不点儿就这样成了孤儿,忍不住吧嗒吧嗒落泪。后来,有了一些宽慰。她在福利院看到这些小不点儿,从农村来到了城市,有了玩具,有了游戏,有了小合唱,长大一点还认字算数,不再愁吃愁穿。就是见不着爸妈。谁疼,也没有爸妈疼。
许伍想着,他没有被送到福利院,还是好的,去了那儿真的就没了爸妈。难得许家视他如己出,当成许家传宗接代的命根子。许伍之前从未怀疑自己不是许妈亲生的。
陈林氏透过贴着深色车膜的车玻璃,看到路面不是以前的那种黑和那种亮。柏油路,又换成了水泥路。宝马的轮胎在水泥路面碾出清爽的声响。路上看不见慢慢悠悠的牛车。那时牛车摇摇摆摆地转动着两个大大的木头轮子,让人觉得日子过得好扎实、好缓慢。牛车的木车轮,裹着从磨平花纹的汽车胎上剪下的橡胶。磨干了牛油的车轴一路吱吱呀呀。牛蹄子有节奏地踢着沙土路,扬起一小团一小团的烟尘。南来北往的牛车,烟尘不是渐行渐远,就是愈来愈近。
陈林氏看到车窗外,以前低处的水田、高处的坡田被粗种粗管的甘蔗林和种下就不管的桉树林掩埋了。这些桉树披着一身从低处长起的沉重枝叶,看上去比以前那些小叶桉矮多了。那些傻高傻高的柠檬桉也看不见了。现在小镇里家家户户都用上煤气罐了,人们不再把桉树的枝叶当柴火了,桉树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长。还是过去的水田好看,像一面面明亮的镜子,打雷闪电时,好像要蹦出水花。雷电交加的雨中,农民费劲地牵住惊吓的耕牛,躲进田间地头的小草寮里。人和牛的跟前都淌下一摊雨水。如今的画面单调得多,风懒洋洋地吹拂着甘蔗林和桉树林。陈林氏心里掠过一阵说不清楚的酸楚。她下意识地瞧瞧自己怀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小不点儿的小脸蛋。真的是老糊涂了,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忘不了啊。那些小不点儿的小脸蛋,总是隐隐约约地出现在车窗玻璃上。掠过的风景,也映在窗玻璃上,好像要抹掉这些小脸蛋。小不点儿的小脸蛋,别人看都是一个模样,她一眼就看出不是一个妈生的。小脸蛋来自什么家庭,聪明不聪明,中看不中看,性格脾气好不好,命中苦不苦,将来是否有些出息,她就喜欢这样边瞧着,边猜想着,估摸着。心里还少不了一些默默的念叨,都是些祈福的话。小不点儿的小手腕、小脚踝和小腰身上,挂着的小红绳、小银环,拴着的小玉扣等,暖暖乎乎的,留着家人的亲情和不舍。
阿号没坐过好车,感到很新鲜。无意间触碰到什么地方,皮椅靠背像打气那样悄悄地鼓了起来,舒舒服服地撑着他的腰。车里的味道,好闻,是一种奢侈的嗅觉满足。他想,电视上那些皇家宫殿里,应该就是这个香薰味。看见他老妈好像被香气熏得迷迷瞪瞪的,担心她睡着了,阿号不时跟她搭上一两句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