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一般透明
作者: 杨静南拉上房门,在酒店铺着厚地毯,脚踩上去毫无声息的长廊上才走了几步,海格突然感觉有些眩晕。大概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吧。她停住脚步。这时候,眩晕好像更厉害了。站在过道上,她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伸出来的右手扶住旁边的墙壁。
前面不远处,一扇门猛地打开了,一个女子从里面冲出来。女子下半身只穿着一条很小的淡蓝色三角裤,一件还没来得及穿好的衣服被拿在手上,遮挡着胸部。
“地震了!”
看到海格,这个头发凌乱的女子紧张地喊了一声,分辨了一下方向,就朝电梯那一端跑去。在虽然亮着灯但仍显得有些幽暗的走廊上,女子可以说是几乎赤裸的背影显得仓皇而又慌乱。
的确是地震了,海格明白过来。这时候,她隐隐地听到有地震警报器的声音。透过酒店房间的窗户,她曾经看到过附近有一所中学,警报器的声音应该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海格没有狂奔,而是用正常甚至比平时还更缓慢些的步速朝电梯厅走去。她所在的楼层是十一层,即使是地震,现在也来不及下楼了,电梯在这样的时候并不适宜使用。没有跑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并不觉得死亡是一件让人生畏的事情。
陆陆续续地,又有几个住宿的客人跑了出来。这几个人也都是衣冠不整,他们大声嚷嚷,互相询问,脸上满是恐惧的表情。在楼道尽头的电梯厅里,第一个跑出来的女子这时候已经把上衣穿好了。两条瘦长的腿裸露着,从便装里伸了出来。
不再去看他们,海格走到窗前。从窗口正好可以看到的那所中学的操场上,这会儿像蚂蚁般聚满了穿校服的学生,学校的喇叭也正在播报着什么。
在酒店二楼的自助餐厅里,她给自己拿了几块小蛋糕,一杯热牛奶,还有一小碟切过的杨桃和杧果。
十几分钟后,地震的危险似乎已经解除。
她一边吃早餐,一边回想着刚才楼层上纷乱的场景。现在情况已经清楚了,网络上很快就有官方媒体报道:4月3日7时58分,台湾花莲县海域发生7.3级地震,震源深度12千米。显然,距离很近,位于台湾海峡这一侧的滨海是受到了地震波的影响。
这段时间似乎天灾不断。海格想起来,就在前几天,江西南昌也出现雷电大风天气,一户人家奶奶和孙子在房间里睡觉,却被大风连人带窗户、床垫一起吹到了楼下。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
想起在省城,距离这里几百公里的母亲和女儿,她想要给她们打一个电话,但马上又觉得用不着这样庸人自扰。酒店里的小蛋糕口感略微偏甜,这是现在大多数食品的通病。她抿了口热牛奶,把嘴里那种甜丝丝的味道冲淡些。
要是地震发生在这里,你的生命也许就这样消失了。海格想象着曾经在影视里看到过的地震的画面。当那种摧毁一切的力量从地底下传导过来时,地面开裂、楼层坍塌,房屋倒塌后腾起巨大的烟尘,把一切都掩埋在里面。
如果地震发生,就这样走了,会有遗憾吗?她问自己。
当然是有的。
她垂下眼睑,又一次在内心深处感觉到自己对父亲隐隐的抱怨。
二十年前,她大学毕业时,顺利地在省城找到了出版社的工作。而孙蓬没能留下来,他回了诏安老家,在那边的乡政府里上班。那一段时间,他们联系还是很频繁的,有空闲或者放长假时,孙蓬就会到省城来找她。他们仍然和学生时代一样谈论文学,那是他们都喜欢的。即使在乡下,孙蓬也一直都在坚持写作。
父亲知道了他们的往来。他向她了解孙蓬的状况,他的出身、职业,以及他对未来的想法。几天以后,可能是真出差,但也可能是假装出差,父亲从滨海来了趟省城。在和她一起吃饭时,父亲谈了他对孙蓬的看法。
“你们也许并不一定合适。”父亲用一种谨慎的语气对她说。
父亲的说法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在谈话过程中,她和孙蓬距离遥远,孙蓬的家境过于贫穷,似乎也并没有想要通过考研到省城来的状况被凸显了出来。之前她和他聊过考研的事情,他说他不是不想和她在一起,但他觉得考研与写作是互相冲突的行为。他想要靠写作走出一条路来。
“那太难了!这个世界上只有很少人能够靠文学艺术吃饭。”父亲说。在父亲的评判里,孙蓬的这种想法意味着他对海格并不珍惜。
那是她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去看孙蓬。过去,她没有这样想过,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想法放置在孙蓬对他文学梦想的追求上面。
“现在你们还年轻,婚姻是很现实的,两地分居,又要照顾孩子,生活会很不方便。”父亲进一步说。
父亲说的好像也没有错,但她觉得感情不能只用这些东西来衡量。
仅仅是出于对父亲的尊重,不愿意去违悖他,她接受了父亲安排的一次相亲。
“就去看一次,权当是完成爸爸交给的一个任务吧。”她对自己说。
那个叫刘波的男生是父亲委托省城的战友为她精心挑选的:北京名校毕业,在省发改委工作,和她年龄相仿,个头一米七六,人也长得很英俊。最重要的是,父亲说,刘波和她一样都是滨海人,两个人在一起会有更多共同话语,逢年过节也可以一起回滨海。
从世俗层面上看,刘波的条件确实比孙蓬要更好。不过她没有动心,她觉得自己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女孩。
“我和他不合适。”父亲问起她对刘波的看法时,她反馈说。
“怎么讲?”
“我们好像并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她说。
这一点并非她编造的。刘波懂得的东西很多,说起话来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但这个理工科高材生的谈吐之中缺少某种让她心动的东西。
“哦,共同语言是可以培养的嘛。”父亲说。
“以后再说吧。”当时,她嬉笑着打断了父亲的话,单方面宣告那一次相亲已经结束了。
事实上,那并非一个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送车的司机打她手机时,她已经吃过早餐,准备好出发了。
她们家原来在梅园路有一套大房子,过去回来她都住在那里。父亲去世以后,她跟母亲商量,最后把梅园路的房子卖了。从那以后,她回滨海就住酒店。
这一次回来,刘波曾试探着问她,要不要住他父母家里。她摇摇头拒绝了。如果不算清明节,她已经两年没回滨海了。她不愿意到刘波父母那去。这一次回来,她照例没有和他们打招呼。
“我马上就下来。”她对那个司机说。
怀里抱着昨天晚上买的菊花,提着祭品,站在酒店门口,她很快就看到了那个站在停车场上朝她挥手的司机。她微微点了下头,走下台阶,朝司机身边的那部车走过去。
车子很新,是她开过的那款凌渡GTS。她检查了车子的外观,又上去试操作了一下,然后就在单子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GTS开起来很平稳,很快她就驶出酒店所在的街区,按照导航的指示朝城南方向驶去。她并不喜欢开车,但每次回滨海扫墓她都会租一部车,然后自己开到墓地去。她不喜欢叫出租车到墓地,这样的一段行程,她不太能忍受一个不相干的人坐在身边。
父亲去世后,她把早已经从小学教师岗位上退休了的母亲从滨海接到省城,和自己住在一起。一开始,母亲不是太愿意,老人家想要住在和父亲一起住了十几年的房子里。但每次回来,她都看得出母亲的日子过得很糟。
母亲好像一下子变老了许多。她不再喜欢出门,也很少和原来的亲戚朋友往来,她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看父亲留下来的日记、剪报,还有他们一起出去旅游时拍的照片。在那些照片上,她能看出来父亲和母亲的恩爱。每次两个人合影,个子比母亲要高一个头的父亲总是稍稍弯腰,有时候甚至会弯下膝盖,以此来和母亲形成一种平衡。在梅园路的房子里,望着墙上挂着的那面“最美家庭”的匾额,她对父母之间的恩爱既有一些羡慕,但同时又马上感觉到这种恩爱在父亲离去后对母亲沉重的打击。
省城的居所是三室两厅,母亲住过来后,小雨就改在客厅做作业。有一回,可能也是感觉到住得有些拥挤,母亲在她面前提出来,说还是想要回滨海去住。那时候,是她提出了把梅园路的房子卖掉。倒不是因为房间不太够,也不是不愿意和母亲住在一起,而是要长时间在母亲面前扮演一个和睦家庭的演员,特别是感情正常的夫妻,实在是太累,也太难了。
想要把梅园路房子卖掉的想法并非凭空而来。更早之前,父亲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想法,父亲曾经在她面前提到过要在她的住处附近买一套房子。姐姐海绮远在德国,父母养老的事情显然是不能指望姐姐的了。只不过,当时这个还并不是那么着急的想法尚未来得及实施,父亲就被查出了肝癌,紧接着就是手术,还有让人痛苦的放化疗过程,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其他事情。
梅园路的房子卖掉后,她用那笔钱给母亲在她现在住的小区里另外买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母亲白天在她这边,帮忙做一些家务,晚上睡觉时回那套她请装修公司重装过的小房子里。母亲去那边睡觉后,她感觉身体里有什么地方突然放松了。但她并没有喜悦,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样的放松也许意味着崩溃。
抬起右手,海格看了下手肘内侧那道细细的刀痕。那一次切腕,如果没有被提前回来的刘波发现,这时候她已经和父亲在一起了。她回想起浴室地板上的那一摊血迹,她被抢救回来后很长时间一直苍白的脸色。在母亲抱着她的痛哭声中,她答应以后再不做这样的傻事了。
但事实上,她还是常常会想要自杀,想要离开这个世界。
如果地震真发生了,对她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她想。
驶上新港公路后,路面的视野渐渐变得开阔,新修的柏油公路开起来也很顺畅,路边的行道树飞快地朝后面闪去。
十几年前的那一次相亲,她根本就没有太当真,只是把它当作是完成父亲交给的一个任务。让她意外的是,一个多月后,孙蓬对她的态度却有了变化。他不再主动给她打电话,也不再到省城来找她。她有些奇怪,当她含蓄地问起时,他只是简单地说他家里有些事。她感觉到他态度的转变,他对她的冷淡。后来再一次通电话时,他甚至讲起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主动对她提出了分手。
她很难过。在她最失落、最沮丧的那一段时间,又是父亲鼓励她接受刘波的邀约。她有些勉强地又和刘波见了几次面,一起去看电影,或者是一起去爬鼓山。断断续续地交往了一年多后,她最终选择了刘波。并不是因为她爱他,那种爱的感觉已经在她身上消失了。她选择他,只是因为他是她父亲喜欢的。
他们的结合得到了亲戚朋友的祝福。大家都认为刘波前程无量,和她也很般配。他们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婚姻的适合与否,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结婚以后,她很快就明白她错了。
她脑海里浮现出刘波的模样。他穿着黑色夹克,留着分头,长年保持着同一种形象。这些年来,随着职位的提升,刘波渐渐胖了,原本瘦长的脸变得有肉,脸色也变得红润。但她知道他其实活得并不开心。
第一次和刘波一起到他们家时,他家还住在海边一座20世纪90年代建起来的石头房子里。房子是滨海传统的建筑风格,中间一个大厅,两侧各两间,呈对称式展开。刘波父母住在东侧楼下,已经结婚了的大伯子一家住在东侧楼上,小叔子住在最西侧的房间,他们晚上就睡在小叔子房间隔壁。
第一次置身于那种陌生的环境中,刘波母亲和他哥哥的妻子煮了很多海鲜款待他们。与此同时,她也听到坐在八仙桌边喝茶喝酒的亲戚毫不隐讳地询问刘波有没有当领导,每个月薪水是多少,能不能帮他们做什么事情。好像怕自己的声音被海风吹跑,那些渔民都用很大的嗓门说话,赤裸、直接的问答让坐在一旁的她听着都有些难堪。她悄悄离开他们,一个人回到楼上岑寂的房间里。推开嵌着木框的后窗,她可以看到蓝色,但又有一些浑浊的大海。那时候是夏天,空气里弥漫着海风和鱼虾的气息。
养殖业兴起后,刘波家里开始养鲍鱼。一开始,鲍鱼的行情很好,在哥哥和弟弟要求下,第二年,刘波帮他们申请到一大笔农业贷款。按照以前的行情,这一轮投资将会有几倍以上的收益,兄弟俩也请了几十个工人在海上帮忙。可就在鲍鱼养殖最红火的时候,过于密集的养殖让整个省的海岸线发生了赤潮,大量的鲍鱼死掉了,甚至可以说是全军覆灭,之前的投资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