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乡手记

作者: 智啊威

2021年的秋天,女儿走了,透过眼泪,我常常看到她孤身一人,躺在床上,肺里的雪越下越深,意识也开始昏迷说胡话。那一刻,她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呼吸上,可还是那么微弱、艰难。眼睛几次闭上,又缓慢睁开,直到最后,再也没有力气合上了。

我坐在客厅,有时听到身后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继而是她在喊爸爸的声音,然后是双脚带动空气的声音,一点点向我游来。我的眼泪开始往下掉,却又不敢回头,因为我知道,只要回过头去,声音就会在顷刻间飞灰湮灭,视线里一片空荡,什么也没有。

结伴而来的是整宿整宿地失眠,翻来覆去,想东想西。偶尔睡着的时候,不是梦到自己成了一只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怪兽,就是身中剧毒,骑着马在平原或山中飞奔,寻找救命解药,又不清楚解药的名字叫什么。有时候深更半夜,我突然从床上坐起,大叫一声,把妻子吓醒。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妻子对我的忍耐也到了极点。为了避免跟她的矛盾加剧,我经常一个人走出家门,不分白天黑夜,在鹤镇四处转悠。

那天下午,我走进一家书店,偶然翻开一本叫《空谷幽兰》的介绍终南山隐士的书,突然萌生想去山中待一段:在山水间放空身心,好好想想,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接下来的日子应该怎么过。

半个月后,老同学韩松带我来到他闲置的祖宅。在大山深处,四间砖石结构的老房子,门口正对峡谷,视野开阔,屋后山石嶙峋,弥漫着一股荒蛮之气。我很喜欢这里,当天就把房子租了下来。

这事本想瞒着妻子,结果不知怎的就走漏了风声,鹤镇上谣言四起,说我要隐居当和尚了。老丈人和妻子闻讯后火冒三丈。那天,他俩带着几个屠宰厂的工人,来到太子沟的时候,我正在刷墙,几个人不由分说,扑上来就把我摁住,然后五花大绑押上车。其间,无论我怎么挣扎、叫喊,都无济于事。尤其是老丈人,一脸冷峻,训斥道,叫啥叫?再叫今天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

吓得我当即就噤了声。

在这之前,妻子就不止一次说我有病。第一次听她这么说时我满脸惊诧,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她见我不服气,就把过往的那些事儿都扒拉了出来,砸在我脸上。说来说去,无非是小区实施静默管理的时候,我经常趁天黑翻出院墙,一个人沿着护城河晃悠,眼前的城市空荡荡的,安静极了,看上去冰冷又陌生。

有一次,我在河边看到一个被刨出来的树根:张牙舞爪,虬根盘结,像扭曲的人,又像三头六臂的上古异兽。我蹲下来仔细看,看着看着,恍然间觉得那不是树根,而是我死去的女儿,一时心里五味杂陈,想大哭一场,又憋了回去。因为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万一弄出动静,会很麻烦。

我抱起树根,顶在头上,开始往家的方向走。眼下已是凌晨,路灯熄了,只有淡弱的月光铺洒在街道上,我像跳大神一样迈着怪异的步伐,飞奔着向小区院墙边跑去。

月光下,我的影子又瘦又长,头顶则像被一个巨大的章鱼吸附着,随着奔跑,章鱼的爪子也在乱抖。这时,身后传来受惊的尖叫,继而是仓皇逃跑的脚步声。

回到家后,我为自己的恶作剧沾沾自喜。妻子则一脸嫌弃,说我整天就知道给社会添乱,像我这种文明社会里的蛀虫、败类、害群之马,拉出去枪毙一百回都不亏!

妻子的情绪很差,我也不敢跟她争论,于是就找来工具和女儿生前用剩下的颜料,开始捯饬那个树根。我先是用铁锯把树根锯开,去皮,然后用铁丝一点点缠起来,像给它们穿了一层铁衣。弄完后就开始涂颜色,有的根须涂成白色,有的涂成红色。最终,经我的双手做出来的那个东西看上去张牙舞爪,志怪妖魔,人畜不分,仿佛从《山海经》中跑出来的异兽,浑身上下挂满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和悲伤。

那段时间,我每天对着这个狰狞扭曲的作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连妻子喊我我都听不到。她对我厌烦透了,说如果不是被封控在家,这个家她一分钟也待不下去。

女人的话显然不可信。如果真像她说的这样,那么当我决定去山里住一段,从这个家中离开,她应该欢天喜地才对呀。怎么刚得到消息,就仿佛天塌了一样找到老丈人,火速把我从山里抓回来?

他们把我抓回来后,意见高度一致,说精神病院和屠宰厂,让我必须选一个。老丈人看我不吱声,转头对妻子说,干脆直接拉精神病院去吧,就他这样的去屠宰场上班,估计连猪都受不了。

我望着老丈人的脸,既犯怵又恶心。以前没开屠宰厂时,他说话还客客气气,有商有量,自从屠宰场开起来后,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整天双手背在身后,对工人吆五喝六,不拿正眼瞧人。而一旦遇到镇上的领导去厂里检查,老丈人双手交叉叠放在小腹上,毕恭毕敬,点头哈腰。我亲眼见过一次,深为不齿。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马上就要成为我的领导了,这真是一件无比糟糕的事。

为了加快我去上班的进程,妻子趁我不在家那天,就用斧头,把我那个根雕作品给劈得稀碎,扔进了垃圾桶。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那一段时间的我忧心忡忡,唯恐妻子突然脑袋一热,举着斧头,咬牙切齿向我跑过来。

就在精神病院和斧头的双重夹击下,我迈着灌铅的双腿走进屠宰厂:那血淋淋的场面,刺耳的猪叫,连同猪血的腥臭和尿臊味儿,一股脑儿朝我涌来的时候,我毫无招架之力。上班第一天就吐了四回,后来浑身虚脱躺在地上,水渍和猪血已经浸湿了裤子和上衣,却没有力气能从地上爬起来。老丈人一脸嫌弃,“哼”了一声。几个工人急忙奔来,像抬一头死猪那样把我抬了出去。

我在屠宰厂的院子里坐了很长一会儿,才好受些,怕在厂里当会计的妻子见了笑话我,就把电动车的钥匙放在车座上,一个人徒步往鹤镇走:为了避免被人看见,我选了一条荒僻的小路回家。

夏天的山中满眼苍翠,溪水的声音叮叮当当,在风中摇荡。走到一半,我停下脚步,在一条溪边坐下来,想到如今的女儿,在一方小小的水泥盒子里的女儿,那里一片黑暗,不知道她是否会因孤单害怕而呜呜地哭。想着想着就止不住又难过了起来,直到夜色一点点将我吞掉,天彻底黑下来,月光照在山路和溪水中,我才起身,继续朝家的方向走。

那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揪着耳朵拽上卡车一路颠簸来到屠宰厂,赶上传送带。那一刻,我迷迷糊糊站在猪群里,眼睁睁看着前面的猪被吱吱响的电流陆续掀翻后,工人用铁钩子钩住猪后腿,倒悬着,滑向那一排旋转饥渴的钢刀。

从噩梦中惊醒后我再也不敢睡了,黑暗中睁大眼睛,直到楼下的鸡鸣把黑夜撕开一个小口,白光从那里溢出,继而一点点扩散,恐惧才稍微淡弱一些。正想补个觉时,妻子催促起床上班的声音又在屋子里炸响了。

来到屠宰厂,还没进厂区大门我就把口罩戴上了。这还是前段时间,妻子花高价囤的货,后来病毒走了,家里的口罩还剩一大堆,没想到眼下又派上了用场。

老丈人一脸嫌弃,指着一张桌子和凳子说,你以后每天就坐在这儿,新猪拉来后,看看单子,点点头数,看少不少,千万记得看看有没有检疫单,都没问题了再让他们卸货。这活儿不重,交给别人我还真不放心。但你也别一直傻坐着,没事的时候在车间里转转,看机器运转是否正常,工人有没有偷懒耍滑的,发现问题,及时汇报。

好的,爸。

在这里叫厂长。老丈人咳嗽一声,声音很低,故意显得满不在意。

好的,厂长。

好好弄,跟着我,累不着你。

后来事实也证明这话不假,这个岗位确实累不着人。每天早晨卡车司机运来几车猪,我只负责数一下头数,然后过地磅,再看检疫单,一切没问题后大手一挥,车上的猪就开始往传送带上卸。

那一刻,猪嗷嗷叫着,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一个个不肯下。这时就会有人用脚使劲踹,或揪住猪耳朵或尾巴往下拉,在群猪的哀嚎声中,有的吓得又尿又拉。有的吓得晕死过去,无数双惊惶失措的猪蹄从它身上踩踏而过。但这时候,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是叫是喊也没关系了,反正马上都要被剖膛开肚,悬挂在那儿,等待着冷冻车把它们运走,销售到全国各地,最后被端上千家万户的餐桌。

为了降低屠宰厂各种物质混合的气味对我的折磨,我坚持每天上班都戴口罩,当然也是全厂唯一一个戴口罩的人。老丈人每次从我身边路过,都会停下来说,国家要求所有人都戴口罩的时候,你跟头犟驴一样,死活不戴,好像那玩意儿上面抹了毒!现在啥事儿没有了,都把口罩摘了,你反倒天天捂着个口罩!说你吧,也恁大个人了。不说你吧,天天净搁这儿出洋相!

我心里不忿,指着墙上厂里的规章制度第十二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每个员工上班期间必须佩戴口罩。老丈人瞥我一眼,说那是给你看的吗?那是为了迎接上面的检查,贴上去给领导看的。说着,他一把扯掉我的口罩,扔在地上。

我知道,他腌臜我,跟我戴不戴口罩本身没有任何关系,他就是想借机吵我一顿,口罩只是个由头而已。

多年来,他一直从骨子里瞧不上我,这些我都知道。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尝试通过各种努力去获得他的好感,后来发现,除非我立刻挣到一笔大钱,否则一点戏都没有。想想还是算了,毕竟我也不是为了让他瞧得起才到这世上来的。

我的岗位很清闲,每天数完猪就坐在凳子上百无聊赖,老丈人安排我没事的时候在厂里转转,我只是象征性地转过一两回,后来就再也懒得去了。每天忙完自己的事儿,我就坐在那里看杀猪,看着看着,心中止不住升起一股悲凉和伤感,觉得猪这一生真可怜啊,一辈子活在猪圈里,屁大一点的地方,整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长肥了就被拉到屠宰厂,长得慢就会被人往身体里打激素,肥了再杀。

有好几次,我隐约从那群即将被宰杀的猪群中看到好多个自己,挤在传送带上又拉又尿,扯着嗓子哀嚎,或一脸漠然,伸长脖子往前看,直到一股强劲的电流从脚下传来,眼前一黑,轰然倒地,四个蹄子又轻微蹬弹几下,一动不动,上了西天。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再也坐不住了,每天背着手在岗位前走来走去,开始思考那个老问题: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每天,我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跟一头待宰的猪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段时间我经常恍惚走神。有一次骑电动车下班回家,看到车轮前的柏油路上弯弯曲曲类似水渍的东西,就停下车,蹲下去,仔细观摩那些蜿蜒曲折类似书法的线条:长长的几道,运笔流畅,气势雄浑。正纳闷是谁写的时,妻子大声道,你蹲羊尿跟前看啥看!我挠着脑袋,一脸尴尬,骑上车继续往家的方向走。骑着骑着,突然大叫一声,并把油门拧到底,妻子大惊,声音颤抖着骂我停下来,我假装没听见。

回到家妻子一直骂我神经病,我还忍不住笑,把她气得不轻。

为了惩罚我,那天晚上她不让我睡卧室,我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想到下午看到的羊尿,仍激动不已。因为那些类似书法的羊尿,让我一下子想到自己小时候,拿姐姐的毛笔在墙上写大字的美好时光,我记得当时还被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夸赞写得好,以后没准能成为一个书法家,如此一来我写得更起劲儿了,并幻想着长大以后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书法家:红白喜事的时候给人写对联,逢年过节的时候就支个摊儿,给镇上的人写春联,既受人尊敬,又能赚钱,简直一举两得。但后来也不知为啥,长着长着书法就悄无声息淡出了我的生活。

但眼下,我决定把这东西捡起来。毕竟人活着,除了吃喝拉撒,总得做点有精神追求的事儿,不然和猪又有什么区别?

决定开始写书法之前,我特意去拜访了一趟县书法家协会的贾主席,向他请教应该先从什么书体进入。贾主席谈了一些书法上的知识,我听得如坠云雾。在他的茶室坐了五分钟,他的电话响了三四次,说下午朗诵家协会的几个女同志要举办活动,特邀他出席。见此情景,我也不好意思再占用人家的时间。临走时,贾主席抿着嘴,望了望我提过去的鹅蛋,沉思了一会儿说,一般都是从楷书入手,但是你也就是写着玩,从头开始没必要。我看你的签名飘逸多姿,不如就直接学唐代僧人怀素的字。

来之前我还没听说过怀素,于是在手机上查了一下,写得真好,笔法瘦劲,飞动自如。我如获至宝,从贾主席那儿回来就买了笔墨纸砚。

从那以后,每天上班数完猪,我就在屠宰厂的桌子上铺上毛毡,倒上墨水,开始临写怀素,越写越上瘾,越上瘾就写得越来劲儿。过去,刺耳的猪叫令我心烦意乱,可自从开始临写怀素的书法后,突然觉得那声音竟如此悦耳动听,甚至我从群猪临死前的悲鸣与嚎叫声中听出了不同的层次与意味:有的像诗歌,有的像音乐,有的甚至像一部长篇小说:它们一生中的细枝末节,它们的爱情,它们的恐惧,它们的理想,它们的孩子,它们的情人,它们的变态,它们的私心,它们的激情,它们的怯懦,它们的鲁莽,它们的虚伪,它们的诚实和愚昧都蕴含在那最后的鸣叫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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