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广州+南京”想象城市的不同方式
作者: 张光芒 赵婷一、城市气质与城市文学
赵 婷:关于城市文学,评论界一直有着对其同质化书写倾向的批判与隐忧。一方面,城市建设的同质化使得文学的书写对象变得雷同;另一方面,现代人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的高度相似也导致文学对人的书写停留在反复展现或批判迷茫、虚无与异化的阶段。全球化的深入使得城市变得更加相似,现代性的发展则使得复杂的人性可以被规约为几个语词。在这样的背景下,为了突破写作的同质,许多作家选择潜入地域肌理,挖掘文化特质,这或许也是近年来地域文学再次风靡一时的原因。正如民间俚语所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域文化也深刻影响了当地的城市文学。即使在那些鲜少涉及历史和文化的作品中,我们也能从小说人物的穿衣打扮、说话方式、思维方式中清晰地感受到不同的城市气质。
张光芒:是的,当下城市文学转向对文化的挖掘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是你刚刚说的,写作者为了避免同质化书写产生的自觉意识;另一个方面,从当代文学中城市书写的发展来说,当下的城市想象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了过去的阶段。过去的城市书写,即改革开放后城市化进程加速的前二三十年,我们一度站在乡土中国的角度,将城市想象成现代和进步的标志,城市化代表着对更好生活的追求、对现代化的追求,甚至是对现代文明的追求。在这个阶段,城市想象和城市描写更加关注城市的同质化特点,或者说是共性,比如说经济发达、思想开放等等。城市的个性和气质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最近这些年,随着对城市化进程更加理性的认知,随着对文化审美的更高程度的关注,作家对城市个性的重视程度、对城市气质的审美兴趣就凸显了出来。
赵 婷:文化与文学的关系是一个庞大的命题,那我们今天先简单从城市气质来谈一谈广州和南京的城市文学吧。我先后在广州和南京两座城市求学,对两座城市大相径庭的气质有着深刻的感受。不论是城市的空间景观,还是人们的日常生活、思考方式,二者都有着显著的不同。比如出于对历史文物的保护,南京在城市建筑上较多保留了民国时的建筑特色,而广州的城市建筑相比之下会更显现代化。我们可以看到,颇具古意的秦淮河、夫子庙成为南京城市文学重要的书写空间,而广州的城市空间建构,多从广州塔、珠江新城等繁华处落笔,更有现代化的感觉。从市民的日常生活来看,南京市民的生活更为精致,而广州市民的生活则显得更为随性、舒适。提起小说中对南京人的描写,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多是秦淮河畔穿着旗袍的优雅的落寞贵族形象,而提起广东人,大家想到的却往往是穿着肥大的T恤、踩着人字拖的市民。这是城市文化的差异,从中也能看出城市气质的不同。广州的朋友来南京看我时,我们在颐和路上听到一群阿姨正商量着要一起去喝咖啡。我的朋友讲,若是在广州,大家应该是相约去喝早茶。这让我想到了《如风似璧》的一个情节——面对日军的入侵,广州市民居然持有的是“死到临头吃饱再说”的想法,广州人的自由随性可见一斑。这与广州人爱美食也有着很大的关系,不仅许多作品会涉及对食物的书写,例如广州的素筵、蛇羹、油角煎堆、萝卜糕、礼云子、莲蓉月饼、疍家粥等等。葛亮的《燕食记》、张欣的《如风似璧》等作品更是以“吃”为主线贯穿全文。可以说,各类美食珍馐的味道,成为构建广州城市形象不可或缺的部分。作家采用这样独特的方式来建构广州,自然与广州的城市气质有极大的联系。不同城市的气质,影响了作家想象这座城市的方式。
张光芒:你说到《如风似璧》,让我联想到了叶兆言的《仪凤之门》《南京传》、庞瑞垠的《秦淮世家》等作品中对饮食的想象方式,两者确实存在很大区别。当你提到南京和广州两座城市的区别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作家对这两座城市想象方式的转型和变化。南京和广州,在过去常常被笼统地称为“南方城市”,人们不太会关注两者的区别。“南方”长期以来就是一个泛化的概念,长江以南,甚至淮河以南都可以被统称为“南方”。最近几年开始,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了广义上属于“南方”的城市,其内在差别也非常大,所以就有了江南之“南”和岭南之“南”的区别,也就有了最近这些年火热的“新南方写作”。不论其概念的合理性有多大,“新南方写作”的出现,是因为更多的人意识到了岭南与江南等传统南方区域的差别,这种差别比共性更引人关注。你刚刚提到的这些区别,很明显体现了年轻人对事物的感受方式——从日常生活的细节感受差异,而且这些差异在过去常常是被忽视的。过去,我们在谈论南京和广州的区别时,更多关注广州巨大的改革力度、开放的城市精神、浓厚的商业气息,不受规则传统束缚的“闯”劲;而南京,我们则比较关注其文化传统的深厚。而你刚刚提到的,更多的是日常感受、文化结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上的不同,这也是我们现在城市想象越来越关注的方面。对城市之间不同的想象方式,经过了从求同到求异的过程。再进一步说,在求异的过程中,作家也会从宏大的、整体的角度去发现差异,转向从更内在、细微的角度来书写不同的城市,作家的城市想象不断从大叙事转向小叙事,从表面之异深入肌理之异。
二、历史之城与未来之城
赵 婷:费尔南·布罗代尔曾提出这样一个观点——不同文明的成熟灿烂各有其时。以此类推,我们也可以说,中国文学不同城市的气质也是在不同时期表现得特别充分。由此,作家在书写城市时,会偏向于书写某个更能表示城市气质,或者说更有标志性的历史时期。笼统来看,南京是一座历史之城,广州是一座未来之城。当然了,这只是我本人一种笼统的主观感受,并不是绝对的判断。作为六朝古都,南京本就是一个颇具历史感的城市,正如朱自清所言,“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痕迹。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中,关于南京的文学大多是对金陵旧梦的历史书写,作家常常从晚清民国写起,写上流人家如何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度过各个重大社会历史事件。例如葛亮的《朱雀》、叶兆言的《璩家花园》、庞瑞垠的《秦淮世家》等等。而对广州的文学呈现,固然存在一部分如《三家巷》《潮汐图》《如风似璧》这类描摹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的作品,但无论从作品数量还是内容呈现来看,它们的历史感都不如书写南京的作品凝重、宏大。特别是在当代文学中,许多作家书写历史的锚点并不在于过去,而是指向了现在和未来。例如《燕食记》以当下的现实为中心,通过不同人的回忆串联起碎片化的过去,最后指向的不是对昔日辉煌历史的缅怀,而是对未来的期许。正如最后一章“尾声无边”,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要面对的是广阔的未来。
当然,广州“未来之城”的形象主要植根于城市日新月异的新气象,闪耀着霓虹灯的现代大厦天然有着未来感的属性,而这一属性在不同作家的书写中被一次次巩固、强化。此外,作家对城市的科技想象也成为构建广州未来性的主要因素。近年来,广州出现了一大批科幻文学作品,比如庞贝的《独角兽》、王威廉的《野未来》、梁宝星的机器人系列、分形橙子的《笛卡尔之妖》等等。这些作品在呈现出技术时代人类生活与精神的异变的同时,亦无形地增添了城市的未来感。作家肆意地在想象力中描绘着未来的蓝图,在想象中一步步走向一个野性的、失控的、无规则的甚至无法想象的未来。
张光芒:你这样的分类也未尝不可。在当下众城林立的文学书写中,南京与广州引人注目的关注点有所不同。我曾经总结过人们对南京的想象——古都之“古”、江南之“南”、南京之“京”。南京有着十朝都会、六朝古都之称。“古”,强调南京几千年的建城史以及由之产生的源远流长、古老而焕发生机的文化传统。“京”,强调南京在历史上曾有着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的独特地位。“南”,则指南京在历史文化审美传统上常常作为“江南”的文化符号,正如我们常说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审美性突出的文化气质,使得南京成为一个突出的文化符号,这个符号就带有你说的浓厚的“历史之城”的味道。
江南文化有一个突出特点——雅俗共赏,这在文学文化传统、地理诗学等方面都有着鲜明的表现,比如说南京城市空间山水城林的柔美与大气相结合的特点。城市的主体是人,作家在想象城市时,离不开对市民精神的把握。张恨水在南京仅仅生活过两年,便在许多作品中书写过南京。其中,《丹凤街》最能体现南京的市民精神。南京丹凤街被称为“侠义一条街”,这既是市民的精神,也是城市的气质。书中有一个情节特别感人,平民即使一贫如洗,也要众筹拯救被卖掉的秀姐。朱自清笔下南京的优雅风流,不仅仅在于文人士大夫阶层,更多的是由市民阶层、由贩夫走卒展现出所谓的“六朝烟水气”的。从这几个层面来看,作家对南京的想象,确实充满了历史之城的味道,这不仅是经济史、政治史,更包括文化史、审美史,这也是南京源远流长的城市气质。而广州虽然比上海、深圳这些新兴城市历史久远,但它引起人们想象的兴趣点更多的是从古代到现代转型的过程中走在潮头的城市精神。而在当代城市化崛起的进程中,广州的改革力度和发展速度都很突出,所以在文学作品中更多表现出了一种“未来感”。不同的文学呈现,自然与城市不同的文化气质有关。
更进一步说,当下的城市文学写作既要避免同质化书写,更要避免大而无当。我们应该更多从显性的城市气质和特点,进入内在的、微妙的、看不见的东西,这是城市想象大有可为的一个方向。对一个城市的想象,如果停留在表面,或某些侧面,而不能够拥抱、挖掘这座城市的灵魂,去立体地进入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就会使得城市书写越走越窄。每个城市都是独一无二的有机体,我们应该从每一根毛细血管中去触摸、去感受、去体验城市的特性,这不仅是对城市的想象,也是对城市之“人”更加到位、有力的关注。
三、怀旧的诗学与行动的诗学
赵 婷:从文学中建构的城市特质出发,我们可以抵达作家叙述南京与广州这两座不同城市的方式——怀旧的诗学与行动的诗学。为了方便论述,我先简单解释一下两个词语的大意。怀旧的诗学,主要指以带有怀旧的情感色彩进行文学创作。这种叙述城市的方式,更多地用于对南京城的书写中,正如之前客居南京、目前客居广州的作家魏微所言,“这个城市太适合回忆了,它有背景和底子,它很悲伤”。而行动的诗学则指不论作品的内容是什么,其旨意最终指向了一种行动的精神。
在对广州故事的书写中,不论是书写绵长的历史,还是繁复的文化,抑或是现代人的生存与精神困境,作家很少沉醉于过去或当下的境地中,而是从中挣脱出来、行动起来,大胆地向未知的未来前进。一方面,这与广东追求变革、敢于进取的历史文化精神有着深远的关联。另一方面,这也是作家敢于突破传统叙事框架的结果。正如我们一开始谈到的,传统的城市文学常常执着于书写现代城市对人的异化。而以《你的目光》《撞空》为代表的作品,并没有停留在对现代城市生活的审视与批判阶段,而是试图深究人究竟应该如何在现代城市中诗意地栖居,鼓励人们积极找寻伤痛的治愈之道。在那些关于未来的科技想象中,人们一次又一次地遭遇着肉体与精神的打击,但是却从未放弃过生存下去的希望。即使未来恐怖如猛兽,即使社会成为所谓“现代性的牢笼”,只要还在行动,只要还在寻找解决的道路,人便绝不仅仅是“被异化”的对象,这便是贯穿其中的行动的诗学。
张光芒:你用“怀旧的诗学”来形容南京的城市文学书写,有一定的合理性,这也与我们刚刚提到的南京“历史之城”的文学想象有着很大的关联。谈到这个话题,我想到了一次由《中国地方志》主办、江苏地方志承办的一场关于“江苏文脉”的学术会议。主办方临近开会时才找我去做个有关现代、当代南京的主题发言。原来,他们发现已经安排好的四位主题发言的专家都是讲古代文学、古代文化中的南京,如果不涉及近代以来的南京似乎不全面,因此临时找到我作为第五位主讲人重点谈一谈当代南京的文学发展。大家对南京的想象和判断都存在着一些惯性,而有些南京书写也的确执拗于所谓的“怀旧的诗学”。
除此之外,人们对南京的城市想象中还常常带有一种“感伤”气质,因为南京是人道主义灾难发生最多的城市,所以怀旧、感伤自然都与这些历史相关。南京之所以被称为“博爱之都”,也是出于人道主义灾难之后,人们对和平有着更加强烈的渴望。与之相关,关于南京的文学想象,常常与怀旧、感伤的诗学相关联,还有柔美、细弱的审美气质掺杂其中。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在西安工作的朋友第一次到南京来开会,他对南京的直接感受便是——伤感。从地理诗学来看,南京的城市地标往往是中山陵、明孝陵、南唐二陵、秦淮河。再加上,南京一带的气候阴雨天气较多,梅雨季更是连绵几十天。这些也容易引发人们的阴郁情绪,与西安巍巍秦岭、大气明亮的城市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