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文学讨论课《璩家花园》:一部南京城的生活史

作者: 徐刚

讨论:史鸣威 马润菲 解海宁 陈洁莹 方昱希 王子涵 李 轩

徐 刚(本期特邀导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璩家花园》不仅是叶兆言留给女儿的书,也是写给我们这一辈人的书。小说以细说家常的姿态,讲述了中国式大家族的故事: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亲戚,他们有五花八门的职业,也有各不相同的性格,有欢欣有悲苦,有人生的巅峰,也有各种不易,当然也有许多未解的谜题,一如我们的生活本身。或许在叶兆言那里,渐渐远去的历史从来都是用来聊天的。小说饱含着一种漫随流水的深情,让人读到一种岁月如歌无尽流逝的感觉,令人忧伤又心生温暖。小说里的天井无疑是当代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人物。过去我们常写女性,尤其擅长刻画“地母式”的传统女性,但《璩家花园》里的天井,堪称与“地母式”女性相媲美的奉献型男性形象,也是不折不扣的“中国式老实人”角色。他有着不幸的过往,一出生就没有母亲,被送到遥远的地方寄养,又被各种人欺负,但他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他是不折不扣的老实人,正如阿四所质疑的,“你人是老实,不过也没那么老实”。可事实上,他就是那么老实,即使有钱也不会变坏的那种老实。这个逆来顺受的小无人,不折不扣的老实人,显然又是全书中最幸福的人。对于叶兆言来说,一生只爱一个人是幸福的,一生只写一座城也是幸福的。通过天井这个人物,通过对南京的书写,作家在小说中寄予了一种清晰的自我投射。除此之外,小说中的费教授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物,他与璩家花园的关系较为疏离,仿佛是个多余人。但小说恰恰借助这个人物,让故事回到了作家所熟悉的民国知识分子写作的脉络之中。借助费教授,小说并不仅仅突显了时代变迁的悲剧感,以及历史转换中的“遗民心态”,这里的人物设置显然有着更深的历史隐喻意义。比如费教授那本视若珍宝,却被小毛贼当作垃圾轻易处理的日记,便被寄予了独特的历史内涵。而小说穿插的目连戏桥段《山河图》也并不多余。作家借用这种戏中戏的方式,构建了一种微妙的小说互文结构。这便犹如在平淡如水的小说里面扎入了一根刺,这看似难以消化的多余之“刺”,也终将构成小说不可或缺的坚硬脊梁。

陈洁莹(暨南大学学生):

叶兆言曾说过自己是保守主义者,喜欢怀旧。《璩家花园》依旧延续了怀旧叙事这一风格,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故事的背景,以璩家花园——这座历史与情感交织的标志性建筑为依托,默默讲述着南京的沧桑变迁。同时小说以南京城为背景,融入了大量南京老城区的地域文化与民俗风情,如仙鹤桥、铁心桥、秦淮河、鸡鸣寺等特色鲜明的地理坐标,以及大炼钢铁、四清运动、上山下乡等具有时代气息浓厚的历史事件,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怀旧氛围的历史画卷。另一方面则是全文的叙事风格与作家的描写笔触。从全局来看,小说的叙事笔触是平淡的,作家从李择佳像往常一样来到民有家开始着笔,到故事最后以年迈的天井夫妇排队做核酸时观察老照片收尾,采用了回忆式的叙事手法,整体叙事风格显得尤为平和,既非悲壮之歌,亦非对某一人物显赫成就的刻意颂扬,而是以一种时代见证者的身份,诚挚地向读者展示过往的历史。这恰如作家所言,“这是一个留给女儿的故事”,其目的不在于说教,而是以一种温柔而宁静的语气,向晚辈细述往昔。作家这一怀旧叙事风格与南京这座城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学者黄凡榕曾经写过:“作为历史古城,南京这座城市的苦难远远大于其享受的荣耀,自古以来在南京建都的都往往是已剩半壁江山的流亡政府,亡国也是意料之中。基于这一因素,关于南京的文字记载虽汗牛充栋,但绝大多数描述都是在怀旧访古,充满了感伤气息。”同样,作为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叶兆言的多篇作品都突出了这一怀旧主题。

南京作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承载着数千年的岁月沉淀,其城市文化呈现出多元、复杂且层次丰富的特质。书中的祖宗阁,这一位于南京城中的特定空间,与城市文化紧密相连,成为南京城市文学中空间建构的生动范例。从历史的维度看,抗日战争时期,祖宗阁作为庇护生灵、躲避日寇的避风港,深刻反映了南京城在战争创伤下的坚韧与顽强,也是那段黑暗岁月中普通民众寻求生存与安宁的象征,见证了城市历史中不可磨灭的苦难与抗争的一页。作为璩家悠久历史的见证者和文化象征的凝聚点,祖宗阁承载着家族传承的使命,这与南京城市文化中重视家族观念、传承传统文化的脉络相契合。南京城历经多朝古都的繁华与变迁,无数家族在此繁衍兴盛,祖宗阁宛如一个微观的文化载体,将家族的历史与城市的大历史相互交织,体现了南京城市文化在家族层面的传承与延续。在祭祀先祖的功能上,祖宗阁所蕴含的精神寄托超越了家族的范畴,这种对祖先的尊崇和对传统仪式的坚守,在南京的城市发展进程中,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融入到城市的文化气质中,成为南京城市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作家巧妙地在祖宗阁这一庄重的传统空间中融入了现代元素,使其成为天井个人成长中“混沌初开”的关键场所。这种传统与现代、庄重与轻浮的交织恰恰反映了南京城市在时代发展进程中的文化碰撞与融合。祖宗阁内天井的成长觉醒,也象征着南京城市文化在个体层面上的演变与新生,是文化发展活力的微观体现。

从小说的叙事结构来看,以天井在祖宗阁的成长觉醒为起点,到年迈时回望祖宗阁的结尾,所形成的时空跨越,宛如南京城市发展变迁的一个缩影。祖宗阁在这个过程中,作为一个空间坐标,串联起了不同时代的记忆与情感,成为南京城市文学中时空呼应的重要例子。它见证了南京从战争年代到和平时期,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巨大转变,使我在感受书中人物命运起伏的同时,也能深刻体会到南京这座城市在时代浪潮中的前行轨迹。

马润菲(南京大学学生):

璩家花园的街景是由一座座小院、一幢幢小楼间隔出来的,从祖宗阁到永红服装厂,院与楼之间隔出来的宽窄不同的通道,给躁动不安的少年们提供了去探险、去窥视的场所。少年在通道里穿行,那些隐秘的错误,在重复的路径里变成被打碎的彩色玻璃——天井产生了幻觉,他要伸手拾掇,但现实仍然让他天旋地转。

年幼丧母无疑在天井身上刻下了一个巨大的天然的伤痕。郝银花和阿四,他的性教育启蒙幻想对象和爱人,都有作为天井缺乏母爱的代偿的嫌疑。在车间生活里,有一个生活场景非常有趣,众人通过指令天井一个人读报纸的方式欺负天井,最后是阿四站出来解救了天井。联系天井对李择佳隐瞒摔伤真相的感激,以及对郝银花没有追究自己偷窥行径的如释重负……天井对于强势女性的偏爱、女性长辈的关注,原因或许在于他对于信息被披露的恐惧。

在他即将面对无可躲藏的尴尬局面,即将解释他并不想宣之于口的信息之前,阿四、李择佳、郝银花解救了他。“恶之花”阿四,玛丝洛娃一样的阿四。她的倔强,对爱的霸占和索求恰恰是天井的灵魂所缺失的另一半,因而他们天衣无缝地拼合到一起。

而璩民有、费教授,他的同性长辈,也有这样一脉相承的未披露的信息的恐惧。费教授竭尽全力隐藏自己的相关立场,璩民有对于日记本等老物件的漠不关心,可以解释为对过去信息的避讳,对某种可以操控、编辑、选择记忆的权力的避讳——他们吃够了亏。所以在他们力所能及的时候,总是努力与时代齐头并进。相当一部分过去的信息是不堪回首的,只有当下纷繁的信息之潮不断冲刷,才能将那些彩色的玻璃彻底清理。另一种处理方式就是等待当事人的死亡。费教授去世之前的最后一个画面,他已然不知道朱德是谁,记忆的衰退无可挽回。生死是太平常的事情,就像吐出的一口烟雾,还没有看清人生的起落,便已退场。

整部小说都弥漫着一种,像是被厚厚的布幔盖住的混沌氛围。或许过去、历史就是如此,人在一个个“无头悬案”中继续自己碎片化的生活,各自隐藏着珍贵的信息与记忆,偶尔从窗口晃过去,可谁又能说出那是个什么影子。在故事的最后,璩天井张大的嘴巴,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他又回到了那条老街,回到肌理模糊的记忆中,陷入朦胧的幻觉,探听未曾在书中显露的字迹。

解海宁(南京大学学生):

青年时代的叶兆言在听傅惟慈先生说起《布登勃洛克一家》时,留下了长篇小说创作当如是的隐约印象。而他创作于半世纪后的《璩家花园》确实在诸多方面就这一隐约印象进行了实践。正如卢卡奇在的《寻找市民》(In Search of Bourgeois Man)一文中评价《布登勃洛克一家》那样,《璩家花园》同样为我们提供了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直至当下“一幅完整的市民生活及其前身的图景”。对于超越读者艺术判断的白描式语言的选择,“吸引了所有对自己和国家的过去的保有意识的人”。然而困境就产生于此。主体性的观察与思考在艰难地经历沉默和裂隙后,不得不停留在一个巨大的普遍性面前,正如阿多诺所言,“曾经被思考过的一切都有可能被压制、被遗忘,甚至有可能消失。因为思维具有普遍的动力”。作为时代普遍文化一部分的个体思想在产生出自身动力的同时却又不得不背离了它自身。在巨大的历史时间面前,个体被限制在小小的一方天井中,只能仰望着有限的天空。而在无数个被个体时间占据的一方方天井中,在对他者同样抱有自身痛切思考过东西的自信的同时,也伴随着最孤独和最无能的思想。在这层意义上,天井又是一双试图对抗放逐的上帝之眼,在历史范畴中用爱与死亡寻找自我救赎之路。

方昱希(暨南大学学生):

《璩家花园》是一部阐释人与时代关系的小说,人物平凡如你我,依循着人之本性和生活的偶然性走向自己的命运。小说中刻意的留白背后恰是作家想向读者展现的,历史的发展是充满偶然的,人物的命运亦充满了不确定性。小说故事所在的那个年代,很多人都是突然地死去了、消散了。但让人恐慌的事情是,你会突然以荒诞的方式去想一个问题,如果日记在,费教授也许还能活,日记死了,费教授也就死了。似乎一本日记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死活,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种感觉只有在一个无助、荒诞的时代才可能出现。这或许跟叶兆言一向的小说观相关,他认为将所有的细节写出来并没有什么意思,如果那样去写就是一个纪实的非虚构文学作品,他对写实没有兴趣,因为那样是对故事真正意义的一种转移,他认为最惨痛的是一个人没什么理由就死去了,它根本就不需要什么逻辑。小说中诸多刻意的留白,也是作家小说观的体现,那就是不应该把故事都说完,把最精彩的部分留给读者去补充、去想象。

另外,《璩家花园》也能看到叶兆言在塑造女性角色方面的杰出特质。刘铮认为尽管叶兆言对笔下的女性人物深深怜悯,但并不试图勾画理想形象,而是逼视一个个真实的存在。比如阿四,她的犯错并不影响她的可爱之处。这样一种塑造对今天的文学创作来说非常重要,我们看生活真正的质地是什么,而不要去想理想的生活是什么。而小说中的父辈一代中李择佳同样是逼近生活原始面貌的角色,从富贵荣华到家道中落,李择佳的身上体现了作家对于新女性角色的塑造,与江慕莲依附于男性不同,李择佳丧夫后虽也短暂希求男性的庇护,但失败后,她迅速改变想法,选择依靠自己,自发成立了“七仙女”缝纫小组,投入生产事业。但命运的偶然性在她身上一再得到应验,缝纫事业失败,而她不惧世俗的眼光与成见,降低身份做保姆,倒马桶,养活一家五口。作家从时代底层的小人物入手,展现逼近生活的原始面貌,使普通人的故事与大历史构成一种对话。李择佳也敢爱敢恨,勇敢追求过自己的爱情,生活真正的质地是有血有肉,而不是讴歌伟大的理想形象。申霞艳教授说道:“一个人和城市一起经历了历史的大风雨,当然会有变化,但是也有不变的东西,我们的内部世界,永恒的感情,是这个世界真正发光的部分。”李择佳这一小人物与南京城一起经历了历史的大风雨,身份不断变化,容貌也不比当年,但她内心世界的善良与坚韧,是作家笔下塑造的女性角色闪闪发光的部分。

王子涵(暨南大学学生):

《璩家花园》有个重要的人物,就是天井。天井,是人物,亦是光洒入江南建筑群的那四方天地。他是这部小说中最安静的人,总是在慢慢地、安静地等待着一切的到来。从小时起便爱上阿四,他的爱生发便是一辈子。在这漫长的一生中,他曾耐心地与儿子一起备战高考;也曾在李择佳弥留之际每天任劳任怨地去医院照顾。由江慕莲那样极具悲剧性的人物与璩民有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相结合,却生出了天井这样单纯、简单的人。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喜欢阿四,就藏在心底默默喜欢,直到阿四逼问,他才说出了那句“我在乎”;照顾孙子也不曾像阿四那样去揣测璩达夫妻对于房子的小心思。就是这样一个,在如漫天飞雪般来临的困难前从未倒下过的人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璩家花园。他就像一个窗口,一个光可以透过璩家花园的天井。天井这一建筑设计一大巧妙之处在于在这片雨水经常洒落的江南水乡土地上,可将这些雨水汇聚于此,形成“四水归堂”的独特布局。这何尝不是小说中天井这个人物发挥的作用。不论是等待阿四出狱还是照顾李择佳,他总是那个伸出手,将即将与璩家花园脱离联系的人牵回,缝缝补补着一个个将要形成的破口之处的人。他像一根纽带,将璩家花园的各个人物联系起来,这里面的每个人物,都通过或强烈或微弱的种种关系和天井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强到阿四,弱到文姐。尽管世事无常,却依旧有这样一个安静地观看历史的人。跳脱出文章情节的种种规定,璩家花园也是坐落在南京的,极具江南风格的建筑。作家将这个人物取名为天井,大概也是让我们透过他,去看时代变迁中璩家花园发生的各种故事;以此为切口,去看南京城的历史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