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短篇小说)

作者: 石舒清

郭亮宗背着一杆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向后沟方向走去。他不知自己走得快些好还是慢些好。有时候心里一恼火,妈的,太不像话了,于是就像上了发条一样,快快走几步,好像立马就要干一件事情似的,有时候又恍惚起来涣散起来,想着找不到不说,找到了可怎么办。郭亮宗确实没有想好找到那一对子该怎么办。在没有想好该怎么办时却已经在路上,这就使得郭亮宗走出时快时慢的样子来。然而必须去找他们这是没疑问的,必须背着枪去找他们这是没疑问的。再不找一下他们,就不可收拾了。已经是不可收拾了。短短的时间内,郭亮宗已经两次看到那一对儿从后沟里走出来了,像刚刚拔了麦子走出来那样。既然郭亮宗看到了,难道别人就没有看到吗?这使得郭亮宗觉得,好像自家的房子,连门带窗都没有了,一切都给人看得清清楚楚。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呢他们?郭亮宗在自己身上问不出答案。然而可以想象,既然在自己在的时候他们都豁出命来,公然约会,那么在他不在的时候,在他郭亮宗在公社培训的时候,整整一个月,他们是怎么样过来的呢?真是不敢多想。郭亮宗觉得,那样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辛辛苦苦别寻去处,而可能就在他的家里胡来。真是不敢多想。郭亮宗的步子快起来,太阳在他脑后不远处像是催赶着他似的。

郭亮宗边走边看着周遭的环境。几十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地震,地貌呈现出一种被毁坏后又从来没有收拾过的样子,很多山丘、坝湾、崖壁像伪装成泥土的怪兽那样,只要时机合适,它们就会撤去伪装,呼啸而出。郭亮宗觉得自己是走在一个凶险的环境里。然而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郭亮宗觉得即使环境显得凶险,这凶险也不会对着自己。其实他已经进入了后沟,但既然已经进入了后沟,就总觉得后沟还在前面的感觉。后沟是很长的,一直延伸到十几里外的好几个村子。其实是当年的大震震出来的一段大裂谷。郭亮宗记得小时候村里的大人娃娃都要穿过后沟去对面的村子看电影,实际上夜里穿过后沟时的心情比看任何电影的心情都要强烈多了。正好比穿过鬼门关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吃一口自己想吃的馒头,代价远远大过了收获的感觉。然而还是要去,就是要穿过巨兽的肚子一样的后沟去附近的村子看电影。这是讲不清楚的。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讲不清楚的。郭亮宗觉得自己背着枪去找那一对儿,就是不大说得清楚的一件事情。好像他被谁驱动着一样,不这样找一下就无法交代似的。

郭亮宗在方圆各队,甚至在全公社全县,都是一个有些影响的人。他的影响力来自他的枪法好。他在各级民兵组织大比武中,获得过全县射击第三名、全公社两次第一名的好成绩,担任着大队的民兵连长一职,同时兼任着生产队的副队长。而且因为当过几年兵的缘故,使得他站立的身姿、走路的样子,都有些很值得一看的方面。使人觉得,原来人站立也可以站立成这个样子,原来就是走路这样通常和简单的事情也可以把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前不久在公社民兵集训时,崾岘大队十六岁的女民兵贺卫红显然是对郭亮宗有了相当的好感,在郭亮宗作为小队长训练女民兵时,显得格外卖力,一次走正步甚至把自己的一只鞋子都甩出去了,她竟然涨红着脸赤着一只脚走正步,还是郭亮宗及时喊停了队伍,把鞋子拿过来让她穿上。是一只右上角绣有小花的平绒布鞋。她蹲在郭亮宗面前穿鞋子,鼻尖上好像要出汗了。她还在晚饭后休息的时候,鼓动着另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民兵来找郭亮宗,让郭亮宗去给她们教射击。搞得其他的民兵都看出意思来了,和她开玩笑,她不着恼,反而像是很喜欢听这些玩笑似的。改善伙食,有肉吃的时候,她会端着碗过来,说自己肚子不好,不敢吃荤腥,于是说着话,就把自己碗里的肉拣到郭亮宗碗里,郭亮宗几乎还没有明白过来时,她已经快步走到女民兵那里不容易看到了,好像完成了这一心愿后她就需要藏起来。听说她还和一个女民兵闹过小矛盾,原因是夜里女民兵们躺在炕上说闲话开玩笑时,那女民兵公然说自己喜欢郭亮宗,想把郭亮宗的衣服要来给他洗,等等。没想到原本睡得好好的贺卫红却突然一下子坐起来,喊一样说,别说了,吵死人啦。说着又愤愤然睡倒去,拿被子包了自己的头。诸如此类的一些事情,说明贺卫红确实是对郭亮宗有了意思。集训结束的时候,意味着大家散伙的时间到了,从食堂出来,去往住处时,郭亮宗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果然是贺卫红远远地在后面。郭亮宗的回头使贺卫红停住了脚步。然后就看她下了决心那样,忽然快快地走上来,把两手里的东西都塞给了郭亮宗。硬塞,不要不行似的。一手里是一个苹果,今天集训结束聚餐,犒劳大家,竟然是一人发了一个苹果,贺卫红的苹果显然她自己没舍得吃,留给了郭亮宗;一手里是两粒子弹,被捏得汗津津的。把东西交过手之后,贺卫红就小跑着那样离开了,她边跑边抹眼泪的样子,好像她是哭了。郭亮宗一边看着手里的东西,一边看着贺卫红头发一扬一扬地跑远,跑过食堂的边墙看不到了。

这就是郭亮宗在公社集训队的一段经历。

可能于贺卫红而言这一段她可以记忆一辈子,但郭亮宗很可能觉得自己并没有经历什么。郭亮宗的兴趣不在这些方面,郭亮宗的主要兴趣在当时有两个,一个是苦练自己的枪法,让自己的枪法精益求精,在下一次的全县大比武中最好能上一个台阶,最好能把第一名夺在手里;还有一个就是学语录,他也是学习语录的积极分子,文化他是没有的,但是背的语录比插队的知青都多都熟练。

这就使得郭亮宗有着一张训练有素的不容易被蛊惑的脸。

然而想不到自己的老婆却被人蛊惑了,被丁囊鼻蛊惑了。丁囊鼻大名丁汗青,说话的时候多少有些含混,好像他说话时受着鼻子的影响,就被叫作了丁囊鼻。丁囊鼻从长相气质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地方,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是一个裁缝,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在那个年月里他竟然有一台缝纫机,这就使他在众社员中显得特别起来,因为给队干部们低价缝纫甚而至于免费缝纫,就一年能得着大半年的机会不参加队里的劳动,而是被派出去搞副业。他去哪里搞副业时,队里会派出一辆驴车,载着他的缝纫机,然后在搞副业结束时由驴车把他再接回来。因为既挣工分又可以从搞副业的收入里抽取一定比例的缘故,丁囊鼻的日子过得比其他人要好一些。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况。也说不清丁囊鼻给了怎样的好处,竟然就让郭亮宗的女人和他搞在了一起。已经有些不管不顾的样子了,郭亮宗都已经从公社集训队回来了,他们还是要约会,要频频约会,天天时时都要在一起的架势。郭亮宗从公社回来不到一周,已经亲眼看到两次了。看到他俩一前一后从后沟出来,刚刚拔过了麦子那样,乏遢遢土约约的。第一次看到他们从后沟出来,郭亮宗都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但这哪里会看错呢?两个人,一男一女,别的地方不去,从好像深不可测的后沟里出来,意味着什么还需要多想吗?这样一个民风古旧的地方,不相关的一男一女单独在一起的现象,几乎没有。既然已经在一起了,说明情况是已经够严重了。其中的两个人都是显示出了相当的决心和勇气。这就不好办了。什么事情突然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也许他们觉得后沟太深,不容易被看到吧。但哪里会看不到呢?不是让他郭亮宗看到了吗?郭亮宗觉得是碰上了一个十分棘手的事情。第二次看到二人从后沟里走出来时,郭亮宗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得做点什么,虽然完全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他首先是晚上没有吃女人做的饭,等女人的饭做熟了,端上炕桌时,他就冷着脸甩手走了,等于是把女人做的饭给作废了。他去二嫂家吃了饭,又在二嫂家和二哥闲话到很晚才回来。然后,夜里,已经睡了好一会儿了,他又爬起来点亮油灯,问女人他那些子弹在哪里?子弹是让女人给他收拾着的。女人下炕去,从案板上的什么地方摸出一个小布袋来,里面就是子弹。女人把子弹给了他就又睡了,而且好像真的睡着了的样子。郭亮宗就着油灯把子弹一颗颗用被角擦拭着,一边看着女人的后脑勺。看见她后脑勺那里的头发很茂密,看见女人的后脑勺由于头发乌黑蓬松着的原因,显现出一种成熟女性的气息来,这使他难受和厌恶。难道女人不知道他半夜里起来专门点亮灯不就只是为了擦子弹吗?难道女人真是睡着了吗?郭亮宗看着女人因为呼吸微微动着的肩头,想搞清楚她究竟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又觉得这是没办法搞清楚的事。子弹在油灯光里像小鸟要叫出声来的样子。

第二天中午,郭亮宗在二嫂家里吃过饭,回到家时,心里一紧,街门虚掩着,灶房的门扣着扣子。女人不在。这女人太胆大了。这女人简直是在火上浇油。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女人敢,难道丁囊鼻也不要命了吗?一时间郭亮宗希望有一把火把这两个人烧掉,烧毁。他进了灶房,灶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锅灶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案板泛着光亮。擀面杖在案板根儿里躺着,找对了最合适的位置似的。坛儿罐儿有着一种深幽的光亮,随着人的走动变幻着光影,能看到人影在上面,像底片在显影的过程中似的。揭开锅盖,看到饭菜都在锅里,用碟子作盖儿盖着,依偎得紧紧的样子。郭亮宗想看看是什么饭菜,手伸到一半时又收回来。盖上锅盖,在炕边上坐了片刻,又把头从窗那里往外看看,就把子弹袋里的子弹装入弹夹,然后在钉在前墙上的一块不规则的镜片前看了一会儿自己,就背着那把给自己挣得了不少荣誉的五六式步枪,出了灶房。他扣上了灶房的门扣,然后向街门那里走去。正午,院子里全是阳光,墙影房影缩略到几乎没有。郭亮宗出了街门后,把街门的有些分量的环扣也扣上了。

郭亮宗在后沟里走了有一阵子了,但是并没有看到那两个人。后沟像一个深大到不可形容的魔幻世界。好像走入了一个布好的阵营似的,好像走来走去总在原地走着似的,好像和身边的环境一并动着似的,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的感觉。有时会看到碗碟的碎片或者动物的尸体什么的,看到一只什么鸟的尸体像一把用到不能再用的老笤帚那样。太阳斜斜地在脑后面,一路跟累了似的。这里那里跳荡的阳光似乎和那个有些疲累的太阳没有关系。而且阳光似乎有了一种声音,这声音虚实难辨,似有浮力,使人像一片枯叶或者木片漂浮在有些混浊的水上。不知道这两个人在哪里,但肯定就在这后沟里。前两次不就是看到他们从这里走出去的吗?郭亮宗不清楚找到他们时自己该怎么办,他总是为这个苦恼着,但又觉得且不管那么多,且找着了他们再说。自己的女人和别人在一起,不找说得过去吗?必须找到,必须让他们出现在自己眼前,不然就真是受不了。郭亮宗发现这是让自己受不了的事。他郭亮宗,神枪手,民兵连长,学习积极分子,自己的婆娘竟然是这样子。他真是觉得哭都没有眼泪。必须找到这两个人,必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自己出现在他们面前,然后怎么样呢?先找到他们再说。郭亮宗觉得今天要是不找到这两个人,不近距离地站在他们面前,不清清楚楚全全乎乎看到这两个人,他都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活。找到一个都不行,单单找到其中任何一个都不行,都不能让自己如愿,必须把两个人都找到,就在一起,然后三个人当面锣对面鼓,这才可以。他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东西,就是要看到他们在一起,不在一起都不行,他不能再受这样那样的欺骗了,要看就看个真真切切确确实实。

有些渴了,连唾沫也好像是干的。虽然太阳在自己后面,但眼前头白花花的阳光使郭亮宗错觉到好像太阳就在自己的前面。有些尿急。郭亮宗避开阳光,在一个拐角形成的一小片虚轻的阴影里撒尿,倒好像把那片难得的阴影当作了目标似的。实际上在后沟里撒尿使郭亮宗不安,不到尿急他真是不愿在这里撒尿,谁知道尿到什么上了呢。这里是很容易看到各样骨殖的地方,大地震毁掉了多少人间烟火。正撒着尿,郭亮宗的余光里忽然看到一个不小的土块从旁边的斜坡上跳跳弹弹地滚了下来,滚落到地上还不罢休,还向远处憋足了劲跑去。由不得细看一下,就看出那跑得飞快的,原来不是土块,原来是一只土色的野兔。郭亮宗想都不用多想,就解下枪,站定了向跑向远处的兔子瞄准。兔子好像知道了自己被瞄准着似的,跑得屁股都要飞起来了。一声枪响,耳朵那里像是被掀开了一大片,就见那兔子雷击中似的翻倒在一边。当它保持不动时,在阳光下远远地看起来,很难看出那就是一只兔子。郭亮宗算计好了,中不中,只这一枪,一枪要是打中,那自然好;要是不中,他不会开第二枪。所以如此算计,两个目的,一是为了检验自己的枪法,二是为了节省子弹,每一颗子弹都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郭亮宗把刺刀竖起来,刺刀上挑着那只兔子,继续往沟深处走去。兔子好像比跑着时要大出一圈来,在刺刀上显得重甸甸的。

整个深沟里都好像因为进来了这样一个人而显得警觉起来,好像在用各种各样的姿态和眼神暗暗地观察着这个人,琢磨着这个人。阳光所成的那种声音一时壮阔了起来,蜂群在大片的蔫花上飞个不停似的。

某一瞬间,郭亮宗的身影显得虚淡,他的小腿以下的部分几乎是看不大清,显得更为醒目的是刺刀和刺刀上挑着的兔子,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挑在刺刀上的兔子还活着。不过这时候郭亮宗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郭亮宗的主意是,找到那一对子,无论说什么话,无论说多少话,有一句话都不能省掉,不能忘掉,这句话就是:要不是为省下子弹解放台湾用,我把你两个打成筛子。郭亮宗对自己的这一个主意感到满意。他感到这一来自己心里好像有了底,于是觉得迫切起来,想尽快找到他们,把这句他觉得要紧的话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

2023年6月1日银川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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