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丁狂曲(短篇小说)
作者: 屈旷第一章
01.群鸟从河岸上飞起
“群鸟从河岸上飞起!”他忽然说。
“什么?”我莫名其妙。
“看,群鸟从河岸上飞起!”他指着一排从林中扑起的麻雀。
“哪有河岸啊大哥!”
“这是意象,你不懂!”
“什么意象?”
“幸福的意象!”
“为什么啊?”
“群鸟从河岸上飞起,不是我说的,是但丁说的,它们不是简单的飞起,而是承载着幸福的灵魂飞起,它们飞起时,会排列成拉丁字母。”
我指着无序乱飞的麻雀群:“你看这群麻雀排成字母了吗?”
“它们或许排的不是字母呢,是句子。对!是句子,我们无法识别罢了。”
“无法识别就不是拉丁字母啊,无法识别就不是幸福啊!”
让我陷入崩溃情绪的,正是眼前这个自称占星师的西方人,他的肩上站着一只号称能够寻路的金丝雀,在与我初次见面的数小时内,他一直说着一些神鬼莫辨的话。而说这些话的唯一目的,竟是为了说服我,让我随他“穿越地狱天堂和净火天,一起去寻找人类幸福的终极”。为了达到这个荒唐的目的,他告诉我,他重新解构了但丁的《神曲》,并发现了其中不为人知的奥秘。
他说:“但丁的《神曲》实则是为了探求‘人类幸福的终极’,解除人类无休止的重负。那些天堂地狱、神魔鬼怪都是表象。”而他要邀请我,穿越这些表象,去找到这个终极。
我问他去哪里寻找,他说去“佩格索飞马泉”。我环顾家乡海拔三千米的群山,茫然站在原地。
听完这段话,我断定这人脑子有问题,他蓬乱的头发显示了他恣肆的想法。那时候,我正处在人生的分岔路口,对各类事情都兴致乏乏,遇到过一些骗子,碰过一些壁,对这类人群也很有些抵触。我怕他是这样一类人,在漫长的书斋生涯,周游在文字的罅隙,屁股和头颅一同起落,扑腾出几句似是而非的道理,博得满堂华彩或一线生机。这还是往好处想,我怕他实际上就是个神棍。
出于礼貌和一些奇怪的原因,我还是跟他聊了下去,或许是觉得总好过跟那些复制人一样的人聊天,或许只是为了抵御孤独。
总之,他在使用了一套玄而又玄的话术后,成功让我跟他打了个无聊的赌,只要他说服我让我心动,让我见到他口中的“华彩”或“神迹”,我就随他而去。
02.幸福的终极
占星师拿出一个样式精致的心率探测仪,缚在我手腕上。
我们定下了规则,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心率探测仪因为我的心动而发出报警时,我承诺完成第一步,随他去他口中的占星塔。
定好规矩,他随我登山,边走边聊。他一张口,我就掉入后悔的情绪中。他让我倾听山麓之哀鸣,感受黑白之形貌,领悟天地之体势……我说等一下,咱们能不能定一个循序渐进的谈话模式?
于是他从帆布包里取出一本书递给我,我单手接过来,入手很沉——一本精装本的《神曲》。按照阅读习惯,我首先翻开版权页,结果空空如也,没有出版社,没有主编责编翻译家。
我说你这是盗版违禁书吧,如果流通违法呀。他说不是,他不会卖给我,让我别痴心妄想。
我听他话音似乎在说一件宝贝,旋即翻开首页,指尖触及纸张,像是触到了天鹅绒的绸缎。入眼是英文。我说我虽有幸受过九年义务教育,但还没到一下子能读懂中世纪原版英文书的水平。
他让我把书倒过来看,问我看到了什么。我照着他的意思看了良久,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戏弄了。倒过来看,是一堆倒着的英文字母。
“我走过我人生的一半旅程/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这是因为我迷失了正确的路径!”他在一旁喃喃自语。
我知道这是书里的第一句话,我也曾在父亲的书架上见到过中文版的《神曲》,勉强记得开篇就出现的三头猛兽和圣彼得之门,但所知也就到这个程度。
“你是想让我先研读完原版《神曲》,再判断要不要跟你去流浪?”
“不不不!”他摇头,“首先,等你读完再去,你们没那个时间,其次,我们是去寻找幸福的终极,不是去流浪!”
“那给我书干什么?我又看不懂。”
“是为了让你对照书本照应现实,我会跟你讲解其中的奥义,让你快速明白它的核心,和理解我要带你完成的壮举!”
“你确定你讲的是奥义?”
“我确定只是你不确定,所以我要让你对照原文,让你明白我说的内容皆有出处。这些并非我的原创,而是但丁的原创,我只是发现了他文字里的奥义。”
“明白了,就是说你不是凭空骗我,而是有根据地骗我!”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03.乘一叶扁舟之人
起初,我坚定地认为他不可能说服我,因为我意识到了我俩之间差异的根本。他是受西方文学体系熏陶长大的,我无疑受的是东方文学的熏陶,我俩风马牛不相及。他言语中提及的维吉尔、奥维德、阿拉斯,我一个都没读过,这些西方古代名家,或许都曾光照过西方的文明进程,但没有光照过我。
他说但丁的《神曲》,最主要的,不是其在诗学、天文学、修辞学、神学等各领域的开拓性阐释,而是他要寻求人本身的幸福根谛。
我问他何以见得?他开始给我打比方。
他说美少年那耳客索斯在泉中见到自己的投射,以为是真人而与之产生爱情。我问他看过《指环王》吗?里面的史麦戈(Smeagol)在看泉水时,水里面倒映的是咕噜姆(Gollum),你说的美少年有没有可能是双重人格?
他说超凡入圣的灵魂在净火天,受星辰拱卫,日月照拂,因此幸福加身,鲜有烦恼。占星的天象就与幸福有关。我打断他说,可不敢迷信,迷信不能出版。
他又对我说,寻找到“那面幸福的明镜”并不容易,但丁也是在听完高祖的讲话后,改变了思路,直视着贝亚特里奇的眼睛,意愿皆空从而窥视到了真谛。我问他是汉高祖还是唐高祖?
…………
我们的“博弈”持续了整整三天。说到后来,我逐渐烦躁起来。
他说:“永恒既无过去,也无未来。”
我说:“你一个占星师,不应该研究些怪力乱神吗?为什么总往哲学上靠?”他问我:“我在这世间留下痕迹了吗?”我说:“有屎为证!”
他沉默下来,对我怒目而视。
我报以冷静的平视,怕他再说出一些更加奇怪的话来,我暗中意识到自己或许已被启迪了,我不希望这种启迪是镜花水月。因为我所遇见的号称钟爱哲学的人中,十有六七与骗子是远亲或近邻,剩下三成则是骗子本身。由于过往的经验,我想让这段对话停留在这里,戛然而止于最好的时候。
片刻安静后,他淡淡地对我说:“乘一叶扁舟的人,回到你们的岸上去吧,九位缪斯会为我指出大小熊星。”我笑说:“好!祝你好运。”说着将手中的书递还给他。
他不接,转头就走。走出没两步,我手腕上的心率探测仪忽然警报声大作,声声入耳,我听到自己压抑而狂烈的心跳。
该死,我心动了。
先前打击疯子一样锋芒毕露的对话,只是为了掩盖我的怯懦与犹疑。我意识到他或许是对的,而我正在被庸常的迷雾笼罩,变得看不见更广袤的世界。
他非要带我去,见!
见与游历,才是辨别净火天真伪的唯一途径,而非坐而论道。我知道潜意识已做出决定,我决定试一试,于是遵照承诺,陪他去寻找传说中的佩格索飞马泉。
我问他去哪里找,他说先得去占星塔。
我听到占星塔时笑出了声,此刻我已卸下了包袱,也就想起自己为什么上的山。之前我在寻找一间老家的旧房子,一处消除世上距离的所在,一处证明我童年存在过的地方。我朝一处显而易见的炊烟走去,如果不出意外,那里应该伫立着我家的老平房。但走到近前,烟就不见了,没有炊具,没有烟囱,也没有制烟的人,印象里我家的方向就在眼前,不浓不淡地牵引我。我欣喜地、感慨地、紧张且坚定地奔向前去,像个被萝卜吊着的驴,却只收获了一片废墟。一抹夕阳的余晖在原地留待我。我看着那点似作慰藉的光亮,觉得那也是他人故乡的光。与我无关,统统与我无关。所以我上了山。在一处形如拄拐老人的枯树下静坐,听乌鸦哇哇乱叫。
百无聊赖中,碰到了这个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西方人。他要我抛下一切去寻找幸福的终极,而他自己也是一抹余晖,另一个人故乡里的余晖。这个时候,我没有什么抛不下。我作为人的支点都没了,成了无根的人,所谓虚幻不过如此。无根的人,不怕随人出走。
我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柳湘莲,柳湘莲是冷二郎,走也要很酷地走,他够不够格做疯道士,暂且不论。
临行前,我问了他两个问题:“其一,为什么选择我?其二,我有什么作用?”
他对我说:“你,我,有迷障。”
…………
04.第七重天
我们是在行走之中抵达了占星塔,金丝雀在前引路。路程多久已记不得,只觉耳旁风声驰行,眼侧光阴流转,或许有七天。
沿路,我们照常打着言语的机锋。奇怪的是,我俩在博弈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抑或是我放下戒备后,观人观己都显得没那么讨厌。
七天之中,我们只啜饮了一点露水和花蜜,这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还在阳间。
抵达占星塔前夕,我有点心慌,我问他:“我为什么不饿?”他说:“我们掉在时间的空洞里,新陈代谢需要时间。”
我问:“那脑子呢?我一直在思考和想象,难道脑子不需要休息?”他说:“你在边想边忘,边忘边想,就等于休息,何况你的脑子,本就不发达。”我被他抢白一句,笑一笑,却无法判断他话的真假,直到上了占星塔。
这是一座通天彻地的塔,被占星师称为——“隐逸默想者的灵魂居住的第七重天”。
我实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随他登上塔峰的,甚至完全不记得塔的形貌。只记得我们登上的塔,是一片只要一回忆就会变成虚无的地方。
占星师告诉我:“这里是人类最接近真实梦境的场所,是幻境与现实的游离带。”我说:“那就是做白日梦的地方咯?”他说可以这么理解。
我探身俯瞰茫茫人世,无限接近又无限遥远,我问他这是世间最高处吗?他说不是。我说那其上还有什么?他说还有第八重天和第九重天,分别是恒星天与水晶天,再上面还有净火天,那是意义中的天国,都不是人身和躯体所能去到的境界。
轮到他提问,他问我东方文学中有无此天。我记起《吕氏春秋》里的记载,对他说:“有,一样的,称为九天、九野或九重天。‘天有九野,中央曰钧天,东方曰苍天,东北曰变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曰幽天,西方曰颢天,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东南曰阳天。’但叫法不同,《太玄经》里,九天另有称谓,玄天又不是北方天,而叫‘天以不见为玄’。”
根据占星师的描述,我发现东西方对九天的定位似有不同。东方分野,九天更像是一个分居的饼,而西方分层,九天更像是一座垒砌的塔。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占星师眼中乍现光明。
05.默想者的弓弦
占星师要借的,是我的想象力。
他对我说:“我要借助你的想象力,来完成时间空洞与空间空洞的跃迁。”
他首先为我描述一个简单事物——他没见过我也没见过的事物,让我想象。接着,我们跃迁到了另一片空间,见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相。
这种体验仅仅持续了几秒钟,甚至更短,但五感无比真实,于是我理解了“七重天”的神奇之处。在这里,隐逸默想的灵魂可以通过想象力,进入一片想象中的空间与国度。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能靠自己想象?”
“不行,我关于《神曲》中所描述事物的一切想象都被锁死了,被我从小看过的大量西方绘画、建筑、雕塑、影视作品锁在一个框里。”他说,“而你不同,你是一张白纸。”
“我就当这是一句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