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鱼时代(中篇小说)
作者: 樊健军上部
一
1938年秋天,祖父杨大树扛着一条木鱼回村了。他回来得不是时候,也正是时候。夏响山的山林刚刚着了一场野火,火势冲天,把天空都给烧着了。天宫烧成了铁炉子,红得透明的铁水淌得遍天都是。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几个山头都光秃秃的了,郁郁苍苍的植被都化成了灰烬。火光带着恣肆后的惬意慢条斯理地熄灭了。被热空气裹挟上天的灰烬落了七天七夜,还没有落干净。屋顶上,稻田里,田埂上,到处都是厚厚的灰烬,连溪沟里的水都被染成了黑色。
扛着木鱼的祖父仰头观看漫天飞舞的灰烬,好长一会儿,都没能认出这个生他养他的村庄。他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他揉了揉被灰烬迷糊的双眼,再次打量村子。没错,还是那几栋草房,还是那几亩梯田,还是那阴沟似的一线流水。与往日不同的是,村庄被灰烬给蒙住了,道路积满灰烬,脚落下去,没有声响,却踩出一个灰白的深坑。路边的野草分辨不出颜色,鸡和狗都灰头土脸的,连夏响山家的房屋也同别人家的房屋一样,被灰烬给埋了起来。
风一吹,灰烬纷纷扬扬。被灰烬裹住的祖父像是置身风雪夜归人的意境中,带着些许悲怆,带着些许劫后余生的侥幸。下黑雪啦。他自言自语了一声,扛着被灰烬包裹的木鱼朝村子里走去。
祖父半道上遇到了他婶婶,我叔曾祖母马黄花,马黄花抱了一个木盆,木盆里是几件缀满补丁的粗布衣衫。她犹疑地站在小溪边,正为上哪里去洗衣服而发愁。灰烬仍旧像漫天飞雪,簌簌地掉落。祖父没能认出他婶婶马黄花,马黄花也没有看清楚侄子杨大树。是谁?隔着两丈远的距离,马黄花问。婶婶,是我,大树呀。祖父从声音中听出抱着木盆的女人是他婶婶。大树?马黄花好像不相信站在对面的是她侄子,咦了一声,你咋回来了?
祖父的眼泪扑簌扑簌跌落,不过不是跌到眼眶外,而是跌往心里去,跌往心的深处去。叔曾祖母问到了他的痛处,祖父后来给人讲述过见到马黄花的那一刻,见到亲人的那一刻,他恨不得扑到她怀里好好哭一场。祖父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并没有人欢迎他回来。祖父扛着木鱼站在呼啸的灰烬中一动不动。三年前,他跟随师父陈万水去咸宁,去武汉,给那些富裕的人家造新屋,给那些庞大的家族造祖堂。这上千个日夜,他漂泊异域他乡,却无时无刻不想着村子,无时无刻不念着村子里的人。叔曾祖母的声音冷冷的,像冰冷的刀子,那落在祖父身上的仿佛不是灰烬,而是黑色的冰块。
你扛回来的是啥子东西?叔曾祖母问。
那飘落的灰烬由黑转灰,由灰转白,像被微光照亮了。祖父屁颠屁颠朝叔曾祖母跑过去,边跑边说,木鱼,木鱼啊。叔曾祖母镇静地立在原地,祖父扛着木鱼在她跟前转动身体,以便让她看清楚木鱼的全貌。转完一圈后,祖父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瞧着叔曾祖母,期待她能说些什么。叔曾祖母的目光早已黯淡,隐入如黑蝙蝠似的灰烬中。如果是条活鱼,你就发达了。她的声音带着平静的叹息,那是被现实无数次打击后心如死灰的人才有的冷淡语调。她不急不缓不咸不淡地说,可惜是条木鱼,再好的木鱼也是块木头。
祖父寄居在叔曾祖父杨柳家。曾祖父曾给祖父留下两间茅屋,祖父离家前倒塌了一间,幸存的那间几年没人照管,也已倾圮,仅剩两堵断墙。祖父在叔曾祖父家的柴房里安下了身,与一只老山羊为伴,羊占半间屋,他也分得半间屋。叔曾祖父几次来到柴房,不是牵羊,而是查看那条木鱼。木鱼的确漂亮,眼睛是眼睛,嘴是嘴,连口须都纤毫毕现。木鱼鳞光闪闪,甩着尾,好像要跳起来。叔曾祖父看得目不转睛,祖父说,叔叔要是喜欢,我给您也养一条。叔曾祖父摇摇头说,不要,别浪费一块木头。祖父说,这木鱼值一块银元呢。叔曾祖父的眼睛光亮了一下,罩住了木鱼。祖父解释说,财主家造屋,将木鱼架在房梁上,这叫鲤鱼跃龙门。肚子都填不饱,上哪跃龙门去?叔曾祖父白了祖父一眼,出了柴房,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叮嘱祖父,要是有人买,趁早卖了吧。
祖父听出叔曾祖父话里隐藏的意思,可不能吃白饭啦。除了这木鱼,祖父啥都没有,舍不舍得卖,都得卖。祖父扛起木鱼,一手牵着羊,先往村口走,将羊系在溪沟边的柳树下。接着将木鱼扛往村东头,村子里潜在的买主只有夏响山,他家在村东头,四合的院落,青砖黛瓦,两扇黑漆木门。天空里的灰烬还没有飘落干净,有一片没一片地,打着旋。祖父站在夏响山家门口,灰烬淹没了他的脚板。他拍了半天门,门才吱呀一声开了。夏响山露出半张脸,脸色有些幽暗,有些憔悴。一把火烧掉了他多少银元,换了谁都会心疼。祖父没提曾祖父的名字,而是说他是杨柳的侄子,大概他意识到在木鱼可能的买主跟前提起死者不太吉利。你找我有什么事?夏响山对祖父肩头的木鱼视而不见,颇为警觉地问。祖父将木鱼卸下来,双手托着,展示给夏响山看。夏响山这才低下头,盯着木鱼看了半天,喉咙里咕噜了两声说,走吧,走吧,这玩意儿我瞧不上。
夏响山挥挥手,轰祖父走。这是没有预料到的结果,祖父的脸一下子被灰烬覆盖了,内心的沮丧比脚下的灰烬还厚。他极不情愿转过身,磨磨蹭蹭往回走。他走得一步轻,一步重,轻的时候木鱼像长出了翅膀,简直要带着他飞起来,重的时候木鱼像块磐石,把他往灰烬里碾压。这毕竟是他养的第一条木鱼,再好的木鱼也不能当饭吃,即便能当饭吃,吃完这一顿,就没有下一顿了。
祖父抱着木鱼在窸窸窣窣飘落的灰烬中没头没脑走着。
等等。就在祖父快要走出夏响山家的场地时,忽然有声音叫住了他。祖父转过身,只见夏响山站在两扇敞开的木门前朝他招手。祖父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去,将木鱼呈给夏响山,夏响山却摆了摆手说,我不买你的木鱼,我买了暂时也派不上用场。又有灰烬落到了祖父脸上。夏响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祖父,祖父的个头不高不矮,可能还没完全从惊栗中脱出来,神情有些萎靡。夏响山问,你是陈万水的徒弟吧?陈万水可是个好木匠。我可以给你点事情做,上山去砍树,一天管三顿饭,砍一天付你一天工钱。
为了不耽搁砍树的时间,祖父抱着木鱼搬进了夏响山家的柴房里。第一天上山前,夏响山交代说,你是个木匠,该懂得爱惜树木吧?活的不能砍,死的砍坏了,我就扣你工钱,工钱不够,你就给我打长工抵债。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别说我欺负你。
二
砍树的生活刚刚拉开序幕,祖父就开始怀念那场山火了。他没有亲历山火爆发的经过,但享受了它的恩惠。暮年时刻,他对此始终念念不忘,甚至向我描述了山火的盛况。他讲得绘声绘色,每当高潮时,掉光牙齿的嘴总是张开着,那模样很像一条被抛上岸的大鱼,无辜地翕动着嘴巴。
祖父扛着斧头,沿着被灰烬掩盖的崎岖小径往山上爬。祖父边走边想象着山火肆虐的情景,火苗如何呼啦啦卷起来,如何疯狂地舔舐着树叶。这不是说祖父幸灾乐祸,相反,火灾过后的现场叫人触目惊心,没有一棵树是幸免的,连岩石都被烧成了黑炭。灰烬里不时可见小动物烧焦的尸体,山鼠,鸟雀,野兔,什么都有。在一条干涸的山沟里还发现了两头死去的野猪。这些生灵死后的惨状撬动了祖父的悲悯之心,可是他无暇顾及它们,不得不沉下心来对付这份老天爷赐予的工作。
无数棵树的死亡让祖父度过了一段忙碌而又充实的时光。同祖父一块上山的,还有夏响山雇请的几名长工。他们一同上山,一同下山,但劳作的时候是分散的。漫山都是刀砍斧斫的声音,一棵树倒下去,灰烬烟雾似的腾空而起,遮天蔽日。每当发生这种巨响,祖父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好像被放倒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他的某个亲人,是他自己。祖父的狼狈受到了同伴们的嘲笑,取笑他成了他们随手可得的快乐,大树,赶紧把脑袋藏到裤裆里,树要倒了。随之是树木轰然砸地般的哄堂大笑。他们并无恶意,待到吃午饭时,他们又聚在了一起。为了节省时间,午饭是在山上吃的,支口锅,大家伙站的站,坐的坐,边吃饭,边说说笑笑。
有一天,同行中有个叫夏庆丰的,忽然问,大树,你咋回来了?祖父从话音中没有听出像叔曾祖母似的冷峭,大概对方只是好奇。想当初,祖父追随大木匠陈万水外出闯世界,多少人羡慕得不行,嫉妒得不行。陈万水的名头有多大,方圆百十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明白人用脚指头都想象得到,哪怕给陈万水端屎倒尿,也一定是吃香的喝辣的,赚个盆满钵满,衣锦还乡。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杨大树两手空空回来了,除了一条百无一用的木鱼,什么也不曾带回来。
夏庆丰的话问到了祖父的仓皇之处,好半天,他都说不出话来,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从哪里说起。众人都拿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祖父别开脸,满山灰烬满山疮痍堵住了他的视线。他最终拗不过众人的恳求,将他跑回来的缘由简单说了一遍。祖父说他们当时正在长江边上一个叫大湾的村庄给人家造新屋,那可是个有钱的主,雇请的匠人不下百十人,木匠泥瓦匠石匠漆匠,各有各的来路,各有各的行当。村子里沸沸扬扬起来,干活的,做小买卖的,瞧热闹的,哪儿都是人。他们干了快两个月,砌起来的墙才够到肩膀。这期间,传来日本鬼子进犯武汉的消息,立刻人心惶惶起来。东家却只顾催着干活,说大湾村离武汉远着呢,日本鬼子打不到这儿。陈万水交给祖父的任务是养木鱼,那是第一次放手让他养木鱼,三年学徒生涯让祖父得到了历练,手艺精进。祖父可不敢马虎,花了半个月时间来养一条木鱼。就在打磨完工的那天,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咣咣几声巨响,祖父抱着木鱼飞了起来。祖父的耳朵里像钻进了一万只蜜蜂,不,是脑瓜里,一万只蜜蜂钻进他的脑瓜里嗡嗡鸣叫。待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工地上早已一片狼藉,刚砌起来的墙被炸塌了,地上炸出几个深坑。坑边趴着人,身体被新鲜的泥土埋了半截,不知是死是活。混乱中有人拼命打手势,好像在说,往这边跑,快往这边跑。祖父抱起木鱼,冲着那人指示的方向狂奔。祖父跟随在侥幸逃生的队伍后,师父陈万水不见踪影,一块干活的工友也不见踪影。大家都在争先恐后逃命,谁也顾不上谁,谁也不敢回村子里去。逃到后面,人群分散了,各奔各的活路。祖父想折回去,终究战胜不了内心的恐惧。他抱着木鱼,在山旮旯里绕来绕去,饥一顿饱一顿,绕了一个多月才回到村子里。
你师父呢?夏庆丰问。
祖父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工友们唏嘘了几声,谁也不搭腔了。从此往后,祖父虽然仍旧同工友们一块在山坡上砍树,在同一个锅里吃饭,但他们离他远了。他在工友们眼里成了不仁不义之人,危急关头竟然不管师父的死活,只顾着自己逃命。可叹那陈万水,枉有一身好手艺,却收了个忘恩负义的徒弟。工友们不自觉有了代入感,换了他们是陈万水,内心可真够悲凉的。虽说砍树没什么危险,可万一发生意外呢?杨大树成了最不可信任的人。在灰烬里摸爬滚打的祖父活成了孤家寡人,在村子里也是一样,结交不到交心的朋友。
祖父倒是耐得住孤独和寂寞,每天照常出工,到了山坡上,埋头干活,丝毫不怜惜气力。可能也是刚刚历经了生死,在阎王殿走了一遭,明白了活着的艰难和侥幸。他变得沉默寡言,收了工,就躲在夏响山的柴房里。后来,他斗胆向夏响山讨要几块木头,夏响山难得慷慨,让他看着拿。祖父不敢放肆,只拿了两根不成气候的,算是木头中的歪瓜裂枣。又问夏响山要了几天工钱,到铁匠铺打置了凿刀锤子等工具。晚间,祖父像抱着孩子似的抱着木头,坐在柴房后的石墩上养木鱼。这是他怀念师父,或者说是祭奠师父的一种方式。他就着天光,一凿一刀,养着木鱼。打坯,开脸,修光,清底,打磨,每一道工序都一丝不苟,每一刀都有板有眼。三分看料,七分看工。给陈万水当徒弟也不容易,别的事不多管,木匠活却是半点不能马虎,万一哪儿不顺眼,被骂得狗血淋头不说,弄不好指头就戳到了额头上。陈万水教训徒弟最多的一句话是,以后你别说是陈万水的徒弟,我丢不起这个脸。
业精于勤,荒于嬉。祖父养木鱼更多是不让手艺生疏,否则几年徒弟饭白吃了。每养一条木鱼,对师父的高深就多了一层理解,对师父的敬畏也增添了一层。因为木头有限,他养的木鱼都是缩小版的,可是惟妙惟肖,好像活了一般。瞅着养好的木鱼,祖父的内心挺不是滋味,离开陈万水,再好的木鱼也是死的,不知能派上什么用场。他的眼神迷茫了,手底下却没有松懈,一凿一刀,不差分毫。祖父把自己活成了一条孤独的木鱼,夜晚借助月色用凿刀养木鱼,如此养着养着,不承想养出了另一条活路。
三
砍树的日子是漫长的,从秋天绵延到冬天,上山拎着斧头,下山扛着木头。夏响山家的场地前木头堆成了山,运下山的木头仍在一天天增加。夏响山不得不吩咐夏庆丰他们,拓出一块新的场地来堆放木头。被山火烧过的木头外表不太中看,乌漆抹黑的,一摸一手黑污。木头的卖相不好,会影响价钱,这是拿刀剜夏响山的心。夏响山另给祖父派了活,让他在山下加工木头。这比养木鱼简单多了,无非是剥去烧焦的树皮,砍去树的结巴,把弯曲的部分锯掉,留下成材的树段子。祖父干得得心应手,还有意外收获,废料可以用来养木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