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师奶的幻想国与元宇宙(评论)
作者: 黄金明纵使他不是二○○七年出生的少年,“张师奶”也是一个无厘头而近乎自嘲的笔名。也许是同学为他起的绰号,略显戏谑或恶作剧,而他欣然笑纳;也许只是他的心血来潮,妙手偶得。我无意深究其来历(这不是重点),但这多少泄露了他的性格,也使得他的写作,摒弃了布道式的道貌岸然或一本正经,而具有嬉戏与反讽的成分。二○○七年出生的作者,我读过两名广东女生发表的中短篇,都有点拘谨。他(的写作)打破常规,又煞有介事,别出机杼,俨然以立法者自居,仿佛一个幼神或未成年的造物主,兴致勃勃地以语言积木搭建尚未定型的小说宇宙。张师奶在《作品》(二○二五年第一期)力推新人的“超新星大爆炸”栏目闪亮登场。他应该属于那种一出手就引起惊呼声(至少让挖掘新人的编辑如获至宝)的小说刺客,但也是让评论家头疼的文学刺头。我不是评论家,既狭路相逢,也只好仓促应战。我陷入这片危机四伏的叙事沼泽,仿佛一脚踏入他色彩斑斓的梦境,遭遇了奇异的热带植物或咆哮猛兽,差点不能全身而退。这是一座以幻想和幻影编织的语言丛林或叙述蜃楼,从纸页上冉冉升起,如海上日出般辉煌壮丽,又虚无缥缈,变幻不定,像一个万花筒在急剧旋转而难以看透。这些小说,就像是精心设计的谜面,晦涩难解(有时又因条件不够充要而增加了破解难度);也像一座线路繁杂(因偶见叙述欠佳而略显残缺的)的迷宫,即使建造者也可能被绕昏了头,何况是贸然闯入者。
《生人将近》等五篇小说,充满了先锋实验意图,在结构和形式上试图创新,重点在于描述感觉而非讲述故事,重视场景描绘而非人物刻画。无论内容和技法,都跟统治了中国数十年的现实主义小说尤其是乡土小说分道扬镳,一刀两断。张师奶甚至越过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先锋小说(那些作家及文本意义非凡,又可惜半途而废),直接承继世界文学现代派(包括古典文学中富有现代性的经典)的小说遗产,又受到哲学和科技(幻)的影响。
这五篇小说中,提及的经典作家及作品,计有博尔赫斯短篇集《小径分岔的花园》、卡尔维诺长篇《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托马斯·品钦长篇《万有引力之虹》、库切短篇集《道德故事集》,但丁长诗《神曲》、顾城(仅有两行的)超短诗《一代人》、海子短诗《我请求……雨》等,这泄露了作者的阅读胃口和趣味,也可见他一起步就到达了小说修辞乃至诗学的前沿。他来路远不止于此,至少还有影视、电玩和手游。他的小说,主题开掘较深,不妨称之为思想或哲学小说,探讨存在与虚无、生命与死亡、真实与幻象、现实与想象。写法又是超现实的,现代性显著,叙事诡谲,枝节横生,循环回复,仿若海浪式的自我更迭,乃至是“索拉里斯星”式的无尽重生;摒弃线性结构,具有复调叙事的雏形,时有元小说或反小说的特征。语言华美灵动,散文化,抒情化,画面化,颇有镜头感,但无一不为锋锐的诗性思维所贯穿,这让人啧啧称奇。有类型小说的外壳,也有严肃文学的宽广、深度和精密,其中互文、戏仿、镶嵌、拼贴、解构的后现代主义小说修辞,使之具有较大的阐释空间和评价难度。
擒贼先擒王,我先来试试拆解弯来绕去、极为烧脑的小中篇《生人将近》。
这篇小说约两万字,可归入赛博朋克风格的反乌托邦科幻叙事,讲述程枣、徐年、木姐、邱添等要角联手,决计去摧毁控制世界的“公司”,也是数字人探索虚无与存在或如何成为人类的故事;而毁灭的公司也必将重组,世界在循环往复中呈螺旋状轮回(升降)。视角一再变换,语言朦胧,文风飘忽,挖坑又填坑,情节不断反转,人物的际遇不断被命运抛起又坠落,让人眼花缭乱。光是搞清楚“公司”、人物来历及其相互关系,已让人挠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公司?作者有明确的背景交代及前提设定,诸如“网中时代”“跃迁技术”“网内人”“黑户”“数字人”“虚拟空间”“程序病毒”“神经频率”“播放器”“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实体墙和网络防火墙的融合),这是叙事进行的游戏规则。这些设定,都离不开未来学、元宇宙、数字人和人工智能的范畴。
在《生人将近》的“公司”这里,世界被网络化或虚拟化了,主角也由出入虚拟和现实两界的数字人(数字人和机器人也会变形或进化成人类)粉墨登场。后现代性乌托邦的出现,使事情复杂多了。
《生人将近》中的“生人”是什么人?表面上看,程枣是“这个时代的最后一位司机”,徐年是出逃的网络管理员,木姐是试图扳倒公司的黑客,邱添更是公司的核心反抗者。随着故事展开,读者会看到,徐年不是人,是一个机器,但有似人类的性格。他们都不是“网内人”(跃迁凭证的拥有者),而是被公司不容于世上的“黑户”,被数字化的“黑犬”四处追杀。邱添是一个数字人,他还有一个分身——“那孩子就是邱添的一部分,程枣知道,因为邱添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的人,他是公司代码产生的一个BUG”,是(正确的秩序的)公司意外诞生的一个反秩序的错误,是一个足以摧毁公司的超级病毒。如果他有“自我”,又不再完全属于邱添了。他在不断发展,是错误的集大成者,最终进化成人类。“ 原来我已经是人类了……”“ 强烈的神经频率传来,邱添被控制……”最后一个错误消失了,而新的错误将会冒出来,世界或公司将在毁灭之后重新洗牌,周而复始:“眼前的泥沙迅速聚拢,挣扎着形成了一栋高耸的建筑,冰冷的,像是机器人的墓碑……那是公司。”这篇小说的新颖之处在于,作者在表达现代价值观和道德感时信心十足,激越雄辩,他的思想勇气一往无前,对自由意志和身份认同的探索有哲学深度。他放弃了说教,而是让人物的行动和声音逐步展示(理念)。反乌托邦叙事,其反抗性不言而喻,难得的是,作者对时间与死亡的思索单刀直入——时间、人的命运及公司(或世界)的轮回,仿佛受到宇宙法则的隐秘掌控,而这是任何人或事物无力反抗的宿命。
小说第一节“水面以及水面之下”,跟第四节“水面以及水面之上”,场景和人物形成镜像关系,其线索及命运也相互镶嵌。第一节中的“我”,独自一人,握着行李箱把手去乘坐寒风中驶来的列车(我想起《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中同名章节的开头,这部长篇的主体是十篇幻想小说的“开头”)。“我在一条船上,对面是一个面孔模糊的老人”“四周望不到岸的水面”。流水如冥河,老人如摆渡者,即第四节中的“我”,他是故事的叙述者(或名义上的作者),但也跟上述人等混淆不清:“我是谁?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我是谁?程枣,邱添,木白,徐年……也许都曾是,也许未曾是。只不过在无数次循环往复中,我扮演过太多角色,因此记忆也一片模糊,所以对他们都有一些印象。”在这里,虚拟世界跟现实世界的界限被取消了,数字人和“原生人”(超级人工智能时代的传统人类)混淆不清,作者和人物难分难解,这就有了元小说的意味。“我”望着列车驶入,看着“他”手里攥着行李箱的握把,交换了眼神。“他”等的人是“我”,而列车绝不会停留;而在第一节里,那个人上了列车,面对着车厢上的陌生面孔。此刻,叙事出现了变故,犹如机器人被植入乱码,或平行宇宙里的人(蝶)被一阵不可知的飓风改变了旅途。“我”作为书写者,也是造梦者,以梦境造人,“我”遇见了那个“我”或“第二次生命”,最终在同一场火焰中消逝——和“他”在火焰中对望,真假难辨:“他说,我的命运,在一本书里被写尽了。他说我们的世界就是一座环形废墟,我梦到的人也会梦到别人,我也可能是别人梦到的。这无限循环往复的梦境,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游戏,时间在此中不辞辛苦地循环,只有我们为此费尽心机,好让这个循环不断下去。”“ 那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了我创造的人。他说他怕自己是一场虚无的梦,梦境里在下雪,他靠近火焰,却觉察不到温暖。我说怎么会,你不可能只是一场梦,听听你的心跳声,那是生命的活力。”“ 我醒来,看见一片火光。那个人盗来了一把火,把周遭点燃。你还是给我带来了,我的结局,我说。”“是的。他站在火焰中,不带感情地,望着同样在火焰中的我。”
《生人将近》这几小段仿写,可说是向博尔赫斯致敬,之前影影绰绰提及“巴比伦彩票”,后来直接引用“环形废墟”,这约等于注明出处,或亮出底牌。
“他”坐在深秋的长椅上跟“我”相遇的场景,可能有博尔赫斯短篇《另一个人》的(稀薄)影子,“他”也老了。这两节的标题仅一字之差,即“上”与“下”相对,在方位上构成镜像,这两个“我”(可能就是“春”与“秋”,象征着少年与老者,或同一个人的童年与暮年)也具有镜像关系,在讨论生命、死亡和复活的命题。第一、第四节偏重于思辨、抒情和描写。而第二、第三节侧重于叙事,笔法较为传统,不赘。
第五节“春与秋其代序”,居然是一首幻想叙事诗,有情景,有故事,有人物,也有思辨。“我”如洪荒之子,遇见了暴君式的引导者,加入了他的旅行,这有点像但丁在大诗人维吉尔的带领下游历地狱。“我”生来携带着的四张牌——匕首(破网而出的利器)、心脏(茧之心)、船只(渴望灯塔的指引而抵达彼岸)和蝴蝶(羽化或涅槃),隐喻了“我”的使命或命运。如是,“我”在石漠中迷失,被风沙席卷,心脏化成大海,海面浩渺,波涛汹涌,“我”靠着四张牌,终于摆脱困境,登上灯塔顶端,于无路之处变成一只(庄子式的)蝴蝶,与天地平行,完成使命。向导消失了,“我”回到了最初之地,遇见了如“我”带着四张牌的少年,成了“他”的向导。这种永恒而神秘的轮回观,不仅是佛家思想的核心,也是博尔赫斯小说的主题之一。窃认为,末节不管作为小长诗还是叙事文本,都不算特别出色,跟小说主干关联不大,并没有构成互文效果,完全可以删除或单独发表。
短篇《笛纳的谎言》,是五篇小说中意蕴最丰厚、完成度最高的小说,文气贯通,叙事圆融,哲学式的思辨随处可见,且跟场景丝丝入扣,由于悬念的成功设置,即使从故事层面来看,也有可读性。“笛纳”是谁?是人是物或其他?还是被“我”等待而迟迟不来的“戈多”?他在哪里?他的谎言是什么?他为什么要说谎?他对谁说谎?谎言有什么后果?……一开篇,张师奶就以第二人称“你”的视角,仿若在倾诉和呼唤,向读者抛出了甘美的诱饵。
第一节“被雪隐瞒的痕迹”,语言优美,文采斐然,抒情性强,雪及其掩藏的痕迹都是脆弱的,迟早会暴露。太阳和时间,仿佛是雪的敌人,实则不然,“无论是雪还是水的死亡,都象征着水或者雪的新生”,类似的悖谬关系,是张师奶的拿手好戏,以互文或回环的手法,直接提示了事物量子纠缠般的矛盾统一体。“你”开始思考古希腊圣贤的古老谜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是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去的,但必将回到大雪覆盖的道路。那么,“你”是谁?在第二节“准心动物”里,“他”是一个年轻猎手(下文透露他也没有影子),那个没有影子的父亲,从被他击杀动物的心中寻觅自己的心。于是,“寻找笛纳”,成了他们的目标。风也许是笛纳的形态,种子可能是笛纳的宿命,而水或许是笛纳的道路。当“他”将父亲影子的心脏击碎,错以为找到了笛纳。十八岁起,“他”成了一个书写者,撰写日记(亦即小说):“小说就是这样,受限于有限的文字,小说不可能为你展现一个完整的,或真实或不完全真实的世界,它所能做到的,只是为你开一扇窗,区别仅仅在于,窗户的大小。”“他感觉已经不像是写日记了,反倒像是在编一本伟大的小说,一本大部头的书。他想,总有一天,他要整理出一本巨著。他觉得他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毕生的事业。”于是,在丛林中瞄准兽物的猎手,成了语言的猎人或灵魂捕手。这样的文字,弥漫如迷雾,笼罩着囚笼的窗口和哲学的烛光。“他”写下的世界,也是一个纸上的迷宫,以语句囚禁意义,繁复幽深。
少年老成的张师奶,仍然为喜欢探险的读者留下蛛丝马迹——在第三节“脑雾囚笼”里,身份多重的猎手成了狱卒(或监狱的一个人形砖石),后来又被同事当成囚犯一脚踢进牢房。“他”遇见了一个刚成年的小伙子,携带着猎枪,“听从笛纳的指引”,一次次将天上的飞机击毁。主人公在三个人称之间走马灯般转换,“我”作为一个脑雾症患者,一个笼中鸟,猛然醒觉:“一直以来我的意义,就是笛纳本身”。这颇有存在主义哲学的意味,仿佛笛纳就是神、存在、宇宙意志、第一推动力,诸如此类:“‘我’本身也是个满是迷雾的概念。我因为什么区别于他者?我因为什么而向前走动,走上不同于任何人的路?”“我就是困于笼中的鸟,终了一生,只是为了从鸟笼中解脱。”“ 希望有一天,我能走出这座牢笼,离开这片迷雾。”“因为生命存在的本能与意义,就是冲破名为生命的囚笼。”
在第四节“幻影之歌”里,“他”在年近六旬时当上典狱长,他决计以文字或书写,为自己的存在捕捉意义并保存。即使连囚犯也相信笛纳的存在。但笛纳在哪里?什么是笛纳的谎言?“我六十一岁了,岁月让我明白,我的存在只不过是笛纳的谎言。”“后来一个囚徒告诉我,我前面写的所有‘它’,或者‘它们’,都源于一个名词,她就是笛纳。”“ 笛纳告诉我们‘存在’,但其实‘存在’并不存在。”“我要把我感知到的所有存在,都放进我的作品里,也就是日记。它将会是一篇百科全书式的小说,虽然使用第一人称叙事,但‘我’未必是我,还是我代入过的其他所有人。它会像是一个鸟笼,把我们所有事物的存在牢牢锁定,不让它们飞入虚无,让所有存在都有其根基。它的名字叫《鸟笼中》,我要把形形色色的鸟类作为各种存在的象征,在鸟笼的世界里把我的笔墨落实。……作为束缚所有存在的鸟笼,其本身,会不会也是某个存在的幻影?”
“我”的感悟,是一个(满脸沧桑、油尽灯枯的)老者的人生总结,犹如哲学著作的片断,充满了哲思和诗性交织的声音,絮语式的独白或自述,让人沉浸其中。在小说末尾,张师奶揭开了谜底(但更像是隐藏):笛纳安全到达“下一个目的地,叩开他的门”,“他”在看一本没有作者的书《鸟笼中》,并让来者在封面署名:“D—NA”。那本书是“他”一字一句地写下的,但版权属于笛纳。笛纳(以人格化)现身了,却依然是一团朦胧的光。谁会想到,笛纳是生存或活着,也是死神或毁灭?笛纳是一个词语,是一个符号,是一个声音。是存在也是虚无,是无影子的存在,也是没有实物的幻影。是实体,也是影子,甚至是某些人丢失了的影子。是全部,也是片断。是永恒,也是一瞬。是一,也是一切。是时间过去也是时间未来。在此,“时间从来不骗人,因为其本身就是谎言”,这个悖论式的句子,呼应了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