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性想象”到“生命寓言”(评论)

作者: 徐威

前阵子与王十月老师漫步在澳门老城区时,他对我说:“我们马上要推出一个2007年出生的新人,推出他在初中和高一时期写的一批作品。”当我打开文件压缩包,看到张师奶这个名字的时候,颇为惊讶。我在微信里问王老师:“这是真名还是笔名?男生还是女生?”王老师说:“笔名,男生。”接着是读他《黑羽毛》《笛纳的谎言》《畏光症患者的一生》《雨中的人》《生人将近》五篇小说。这五篇小说,想象奇诡,语言富有诗意,更独特的是他始终在探讨“生命存在与自我突围”等宏大命题。我将这些作品视作是一种生命寓言。生于2007年的师奶,显得过于成熟、深沉且内敛。接着我找到他的公众号,终于看到一些属于“2007”的姿态,属于初中生、高中生的痕迹。再后来,我看到《作品》2025年第1期封二中他的照片,干净,帅气,发型经过精心设计,青春酷感扑面而来。最后,我在“文艺江门”微信号的推文中看到这样一段文字:“张师奶,本名张睿,2007年出生于江门蓬江,江门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读于江门市第一中学高中二年级。”

在他的作品中,我读到了许多种不同滋味——校园时光的青涩,颇为古旧的沧桑,天马行空的想象,路径清晰的模仿与致敬,诗意黏稠的忧伤,令人惊讶的沉重哲思,等等——它们散落在张师奶的作品中,也很难合而为一。我想,这些不同的面目,正是张师奶此阶段作品的重要特征。

与张师奶学习生活最贴近的作品是《黑羽毛》。小说中,主人公小A练习册中那道求羊吃草面积的题目,应当是激发张师奶创作这篇小说的灵感来源。这只普通的羊,是小A,也是教室里无数个小A的代号(在张师奶的微信公众号中,有一篇《小A的故事》,内含二十二首短诗,其中的小A有各种各样的身份,包括状元、罪犯、药神、明星、画家、摄影师等)。伴随着小A不断在有限的课间休息时间内,往返他所热爱的那片隐秘的、独属于他的、如同洞穴如同阴暗地的某条走廊尽头的楼梯拐角处,羊所面临的困境越来越大,题目也越来越难解。先是拴羊的木桩周围多了其他木桩,影响羊吃草的范围,求不规则面积;后来是羊每天都吃一定数量的草而草也在增长,求羊吃完草的时间;再后来是羊决定挣脱绳索,求羊所需的最小力量。试题的每一次变化,都是小A现实处境的一种隐喻。当旧教学楼需要装修之时,当小A的“精神之地”将短暂失去或永远失去之时,他也就不得不面对“接受”还是“挣脱”的关键抉择。

这篇小说的核心情节并不复杂,但张师奶在讲述时增添了许多迷雾:“我”、小A、羊与K可以看作是一体,但他们各自代表了主人公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多重选择及其结局;天上与地下、白羽毛与黑羽毛、光明与黑暗、火焰与霜雪、飞翔与降落等清晰的二元对立,凸显出一种“非此即彼”的观念存在。因而,在“生命牢笼”中,要么“接受”,要么“突围”。既不想受困于此,又无法摆脱其中,有没有其他的可能呢?张师奶于是设想了一种“短暂逃离”——小说结尾处,当白色粉笔摔碎在地上,同时破碎的还有小A的短暂幻想,破碎的还有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从幻境到现实,“大梦一场”的叙事策略使得小说力度略为弱化。这显然是张师奶对于学校生活的一种艺术化呈现,带有“不吐不快的烦闷”“并不坚决的反叛”与“理想化的美好期待”——终究还是无法完成内心所渴望的突围,终究萦绕着不得不妥协的无奈。在这五篇小说中,这一篇的校园气息最为浓郁,青涩之气也较为突出。我猜想,这五篇小说之中,《黑羽毛》成文时间应该是最早的。但是,这篇小说已经可见张师奶在主题、结构、语言、想象等方面的底色。

《雨中的人》同样以一堆相互对立的“矛盾之物”开篇。《黑羽毛》中的许多意象再次登场,建构出一个诗意的迷幻空间;双重时空相互交错,使得小说在现实与梦境、此刻与过往中不断游离。不同的是,从指向来说,“对生活牢笼的未竟突围”转化成了对“美好一种的求而不得”;从叙事来说,重心也从对事件的书写偏移到对情境与情绪细腻勾勒。这篇小说以海子诗作《我请求:雨》中的诗句“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为题记,整个故事更像是对这句诗的联想、拓展与再造,萦绕着黏稠的忧伤。从这个角度来说,《雨中的人》可以看作是一次创作的训练与才华的展示。《黑羽毛》呈现了张师奶青春写作中校园现实的一面,《雨中的人》则展示了对男女情感的一种书写。相比较而言,我认为更能展示张师奶艺术创造力的是《笛纳的谎言》——它同样是从几句诗出发,但建构出来的小说世界更为复杂,气象更加恢宏,诗意与狂想齐飞,锐气与厚重并存,精巧与圆润同在,带来的冲击力要远大于《雨中的人》。

《笛纳的谎言》以但丁《神曲》中的诗句为引,探索的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如何存在的可能、生命意义的挖掘等终极命题。如同《雨中的人》中神秘的“雨人”一样,《笛纳的谎言》中“笛纳”是贯穿始终的神秘人物,他无处不在又无人可知,他唤醒、激发了众多生命长途中的迷失者。过往与未来、时间与空间、身体与精神、自我与他者、生命与死亡、必然与偶然、此岸与彼岸……这些词都是理解此篇小说的关键词。由此,我在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多次惊讶于它出自一位十五岁少年之手。小说分为《被雪隐瞒的痕迹》《准心动物》《脑雾囚笼》《幻影之歌》《雪线褪去时》《关于笛纳》六个部分,讲述者不同,主角不同,场景不同,叙事视角也不一,但整体风格始终是以诗意语言呈现肆意狂想。难得的是,这些诗意与狂想,最终并没有走向我所暗自担心的“叙事之虚”,而是扎根在了一种关乎生命的哲思之上。换而言之,那些看似缥缈无痕的修辞与叙事,实则始终是紧紧围绕着“生命存在”这一核心而展开。

“你所感知的,塑造了你的存在的意义,也就给予了你生命。”《被雪隐瞒的痕迹》以第二人称叙事,从一个生命开始感知世界写起,书写生命获得自主意识的历程。这一部分,美得像是一篇散文诗,文字细腻且富有张力。“他必须击毙动物的心,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心。”《准心动物》讲述一个年满十八岁的少年接过父亲的猎枪,独自踏上狩猎之路,寻找自我之心的故事。故事中,没有影子、始终在寻找自己影子的父亲遇见过笛纳,并在笛纳的帮助下找回了影子。父亲叮嘱他要去寻找笛纳,寻找自己的心。在这里,影子与心的象征意蕴是一致的。这一部分叙事,也可看作是一则关于“生存法则”与“生命可能”的寓言:“我击落了我的动物之心。但我永远无法将它们彻底清除。我把我的猎物吃掉。我觉得它们的生命力正在有条不紊地转化为我的,但我也逐渐被动物性占据。我审视我的心,越来越觉得我与它们没有区别了。但我无法停止我的行为。我因此而活着。”《脑雾囚笼》以一个每天按时到监狱上班十二小时的二十八岁青年为焦点。在这个按部就班、索然无趣的世界中,人们被死亡的神秘笼罩着,但一切都不被允许死亡,因而当一架飞机坠落之后,他与所有人一样,想着要去围观。这时,一个背着猎枪的男孩拦住了他。男孩说:“我能看见飞机的心……是我刚刚往天上开了一枪,它因此坠落。”更富有深意的是男孩红肿着眼睛说的这一句话:“先生,请重新看看我吧,我是我啊,我是我了。”在男孩的陈述中,这一切的发生仍然与笛纳有关,他也开始渴望遇见笛纳,听从笛纳的指引。笛纳成为他的目标,也成为他的困境牢笼。《幻影之歌》的主角是一个五十八岁的典狱长,一个生来就没有影子、不断寻找自己影子的人。消失的影子使他与众不同,他者的众多非议令其困扰。甚至,影子引发了他对自我的深度怀疑:“我到底存在吗?”他观察囚犯的影子,他从无数的囚犯口中听到笛纳的名字,但他从来没有见过笛纳。他最终只能用文字为自己的存在寻找意义,他要写一部关乎所有人的百科全书式的著作《鸟笼中》。

有意思的是,这几个部分,都以主人公的日记作为结尾,通过对往事的追溯填补叙事空白——《准心动物》记录的是少年十八岁到二十一岁的成长历程,《脑雾囚笼》补充的是一个脑雾综合征患者二十八岁到三十一岁的精神困境,《幻影之歌》记录的是典狱长五十八岁到六十一岁这三年间关于“存在”的生命困惑。“我的存在不过是笛纳的谎言……我的经验告诉我,凡是客观实在的物体,都会有其影子,哪怕是玻璃,所以我不存在。我的思想又告诉我,我的存在是无需证明的,我思考,我就是存在,再思考存在与否,是荒谬的。我很矛盾,我不自洽。”“我意识到了关于我影子的真相。十八岁那年,我手举猎枪,打碎了我的影子。”日记中的这些记录,暗示着,这三者其实本是一人,在不同时间节点的一人。他们的所有体验,实则都是《被雪隐瞒的痕迹》中的那个“你”。到了第五部分《雪线褪去时》,叙事再次回到“你”身上。同样是以诗一般的语言,阐述“你”关乎时间与生命的思考。这一部分,更像是哲学片段。最后一部分《关于笛纳》篇幅虽短,但信息量巨大。笛纳在《鸟笼中》的封面署下自己的名:D__NA。从发音来看,这是笛纳;从内容来看,这个名字是DNA,是脱氧核糖核酸,是存在于细胞核内的染色体成分,是储藏遗传信息的有机化合物,是生物体内遗传信息的主要存储介质……用文学话语来说,笛纳是生命图谱。小说中所出现的各种人物的种种思考与探索,都是这生命图谱的一部分。故事并未在此结束,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又将这一切探索再次归纳为一次短暂的“神游”或“神思”:“你合上书,暂时切断了水流。”这一句中“你”的出现,让整部小说的叙事嵌套又丰富了一层——有关笛纳的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瞬,只不过是书中的一页或一行。小说于是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我在人生旅程的半途醒转,

发觉置身于一个黑林里面,

林中正确的道路消失中断……”

——但丁·阿利格耶里《神曲》

坦白说,试图复述或阐释这样一个结构复杂的小说是困难的。它并不以情节或人物为重点,那些关乎生命、时间、存在等终极命题的零散发现与思索,才是这篇小说的真正内核。因而,阅读这样一篇想象奇绝、结构现代、语言诗意、内涵丰富的作品,既有审美愉悦,也有审美挑战。

《畏光症患者的一生》也是一则构思精巧的生命寓言。相较于《笛纳的谎言》中对生命与存在的探寻,《畏光症患者的一生》更多体现了对命运必然与偶然的刻画,进而在荒诞之中试图呈现批判力量。同样是想象力丰腴的先锋叙事,《笛纳的谎言》语言更富诗意,结构更为灵动与炫目,后者则在双线叙事中呈现了叙事语言古朴与日常的一面,故事更为清晰明了。叙事线之一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某”在孙老爷家为仆的故事。在孙老爷带着少爷、小刘子等一众仆人带着西瓜与黄金进城寻找官员当后台时,“某”独自留守府中,要到瓜田守瓜。在瓜田里,“某”用石头击伤前来偷瓜的黄鼠,而后不久远处一个穿黄色衣服的男人捂着大腿一瘸一拐往前跑。叙事线之二是一只患有畏光症的黄鼠的故事。在这个黄鼠家族之中,不能适应阳光的成员会被当成废物一样丢弃。而后,哥哥替代它外出觅食、工作,一只鼠干两只鼠的活,最终发生意外死去。这只畏光的黄鼠也终于暴露,被家族长老要求到孙家瓜田偷瓜,以抵其死罪。在孙家瓜田,畏光鼠遇到被“某”打死的黑衣人,在惊骇之后也走向死亡。击杀了偷瓜人的“某”尽忠职守,最终被孙老爷兴高采烈地捉去送给钱员外——他需要完成一千个犯人的捕捉任务作为政绩而城里已经无犯可捕,而“某”将是孙老爷送出去的比黄金还更受欢迎的投名状。两个故事最终合而为一,自然有荒诞之处。上述之外,努力维持“城中有官员后台”这一假象的孙老爷、与王大爷私通的孙夫人、还差一个犯人但仍然坚持“总不能上街随便捉一个吧”的钱员外、名叫“太阳”的忧心各部门粮食欠收的黄鼠长老等等,都具有个性化的一面。在这其中,人与鼠的命运其实可以互为观照,继而可一窥命运的偶然与必然。

《畏光症患者的一生》将故事设置在古代与地下洞穴,《生人将近》则从一段未来世界中自然人与网络之间的战斗来呈现对时间、生命、存在等终极问题的思考——是的,这个主题与《笛纳的谎言》一脉相承。小说的第二、第三部分讲述了在“网中时代”,一切劳动都被人工智能所替代,以至于世界也被“公司”控制之后,不愿接受程序所规训的程枣、徐年、木白、邱天几人与“公司”的斗智斗勇。他们是黑户,随时可能遭到“公司”无休无止的追杀。他们身份各不相同——程枣是这个时代最后一位司机,木白是一位黑客,徐年是一台觉醒了人类意识的工作机器,而邱天则是“公司”系统无法消灭的BUG(错误/故障/漏洞),是能够消灭“公司”的病毒——但他们都渴望“自由”。在邱天的指引下,他们组成团队通力合作,试图突破层层防火墙,将“病毒”植入“公司”的核心程序,以此来瓦解“公司”。然而,他们失败了,“在时间与泥沙的冲击下,程枣,木白,徐年,以及其他可被称之为人的人,无一例外,都化为了时间与泥沙里的一部分。只有邱天是个例外。他与公司共存在”。世界变成了废墟,“公司”因为人类消失而丧失了管理对象,也陷入沉寂,只剩邱天漫无目的地行走。无法估量的时光流逝之后,邱天从BUG变成了人类,“公司”再一次启动,迅速将邱天控制,从此,“世界上最后一个错误消失了”,而新的错误又即将诞生。

与“公司”斗争这一部分叙述中,我还注意到程枣、木白等人使用的几个特殊的神经频率:“Delta号神经频率,开到三挡,应该够我们撑回家。”“神经频率已经调到Beta号二挡,可以在不损伤神经的前提下,最大程度上放松你们的精神。”“徐年从包里拿出一台神经频率播放器,调整为定向输出模式,切换到Alpha号三挡对准自己——这是为了接下来的安全做准备,Alpha号频率用以维持精神稳定。”我并不熟悉这些词,但直觉告诉我这几个频率应有所指。我上网搜寻,这才明白——“在软件开发过程中,通常会有三种版本:Alpha、Beta和正式版。Alpha版本是内部测试版本,主要用于开发团队内部测试,功能可能不完整,存在很多错误和问题。Beta版本则是公开测试版本,功能相对更完善,但仍然可能存在一些问题,需要通过用户反馈进行改进。”“Delta是任天堂模拟器,是由知名开发者Riley Testut推出的GBA4iOS的继任产品,旨在为用户提供一个便捷且合法的途径来重温经典游戏,而无需进行复杂的侧载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