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乡记(短篇小说)
作者: 周睿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
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
山道蜿蜒。王苏草今天却注定要走直道的。
道路行将曲折时候,山壁会把目中图景遮掉半幅,被遮去的半幅尽是些石头,荒在野地里久了,色褪得黯淡,凌空偶生些树木在上面,也都是些枝干短小的,活着已耗去它们许多气力,自然余不下好面色来。剩得半幅远景生动些,却持续得不久长,车子一动,至于下处弯,所见也就随着不同,移步换景一般,一处弯是山,见些丘陵低峰或峰间夹出的谷,迫着人慨叹造物神迹,一处湾是海,看得不真切,究竟是离得远了,海水没有自己颜色,只能倒映天色得些光彩。是时天光昏暗,遂致波光不显,不显波光投在她眸子里,也是一般悻悻然。更远处,一艘大船被扔在水面上,孤零零地,天顶撇下一束光偏要救它,它便不情不愿地披了水面上唯一的金色的甲。怎样的人看怎样的景,他从自己车座左首小镜里瞥她脸色,看得清了,就只好不多话。
目下看来,这是条行错了的路,不知先前误了哪个岔口,以致他们未按正道行进,路又太窄,不及让车子调头,便只得勉强向前,大抵以为前程总有余地转圜。世事中惹人忧惧者或是如此,前路并非不通,而是无论如何都行得通,但偏不好走,暂又别无他途,只得顺未卜道路走下去。现下正卡在这个时刻。王苏草不是驾车人,只好尽些别的义务,在地图上确定此路与目的地之间亦是通顺的,只绕些路程,便催他继续往前。其实这山先前曾上过的,她并不欢喜,不欢喜就不加在意,错过了细处也显得情有可原。前回上山是在夜里,不循这条路,那路在暗处虽也显出曲折,譬如记忆还存着彼时因弯多频繁刹车而生出的摇晃感觉,以及接续到来的不悦。但现在念及,相较总要好一些的。王苏草感官与常人无异,不悦当然急于忘记,然而记忆并由不得她,再遇着相似境遇,记忆还是要自己跳将出来。山路盘错令不到百米便添岔道或急弯,车子挑了大灯照亮前途,然而光照总有极限,在弯岔尽头便没入山间未散的晨雾里,眼睛也随着光追进迷蒙。脑子是跟从目力的,当下光景跟得愈久,愈是发僵,直要堕进漩涡里似的。王苏草身子不由软下去,嘴里泛了恶心,胃也一并不甚舒适起来。她顺口嚼了句粗鄙话,却终于没吐出来,而是囫囵和着口水咽了回去。她晓得心是随着眼神一起乱的,索性合了眼,免去心里乱。洋人偏就欢喜在半山上面安宅,许是凭借山势能看到海里景色的缘故,无遮无挡的。然而山势全无义务因欢喜而慷慨,本地山势不高却峭,山上不存在有许多平坦地皮,屋宅遂往往须依坡悬空而建,远观只见数根木梁在山壁上支起基础,叫人觉着惊心。这般坡地华人们是看不上的,骨子里被先人教导的沧海桑田变化,谁人晓得数十年间山势会否稳固依然。景看得久难免腻烦,左不过是销售广告上多的一句评语,或增加几张风景相片,锦上添花而已。不在将来交易时候存着隐患而让买家杀了价格的,才是华人眼里的上佳地皮。因此更显出山间少有平地愈是紧俏,可山间平地也要攀山方可到达,究竟逃不得这段路程,而无论选的哪条途径,大约都会不甚好走。
王苏草也不中意这山势,当然全不是为尽华人义务,却有点恨屋及乌的缘故。当下不适一时发散不掉,便只好向内走,感觉变作心思,微恙渐成厌恶,连带整片地方都受了连累,讨不得她内心的好。这地方名字拗口,开荒初辟是个从英国远来的军官,大约是在印度或巴格达累过些功勋,到来以后不舍他乡风情,便把记忆继承到了地名上面。说到底还是落寞,故国回不去,只能摆弄些曾经的风光聊以自慰。王苏草听他说起地名来历,如是想到。当然无须对他说。她更有甚,想着一并取笑男人总好标记,连取名喝号都不忘彪炳曩昔事迹。因他也是男人,当然更无须说。话虽没说出口,却到底不是好话,腹诽就像当着他面把一字一句顶在脑袋上,仿佛他一偏头就能看见,这倒轮着王苏草不自在了,不自在是她自己的不自在,他是没有丝毫知觉的。直到她偏了脑袋,好似要把冒犯从头顶甩下来,惹出了动静,他方才以为是王苏草不适,放缓了车子速度,过问一句安好。这一问倒给了王苏草台阶,她就势回过一句还好,那些说辞也正好纷纷拾阶而下,安然落了地。她兀自挠了挠头顶发心,像要再确定些,不要遗露了马脚使他发觉。忙着收拾一阵,却让王苏草没知觉,他错会她动作的时候,方才觉察到了她的不适,就连问候似也只是绅士作态般客套。然而对话偏是这般规矩,在接续回合以内发现错漏才好发作,事后就算醒悟,总也作不得数的。
王苏草直觉他心里有她,但也不欲向他求索究竟,便是挤在这辆车子的促狭空间里也不曾想,求证只消唇齿碰出一句话,却要就此费掉许多快乐。究竟已在婚姻里走过一遭了,不再需要尽甚世俗义务,情人暧昧却成了紧俏行货,当下既已拥有,何不快活一阵。人哪得那么多远景可想,俗世众生大都只能照拂眼前而已,因远景大抵总是越想越黯淡的,除非凭空添进些幻想。王苏草分明没作这般想,睁了眼,却发现目下暗了下去,左首暗下去,连他也随着暗下去,像大变活人戏法里,箱子四围幕布渐次盖下去,委身箱内的女郎什么都看不见了。王苏草有些恍惚,镇定些略略回神,才发现原来下雨了,天幕遭黑云遮了,水点开始在车窗上面辐辏,积得多了便化作道道水痕滑下来,把近处远处的景尽皆扭曲了,统统融进模糊里。十多年以前,窗上的雨分明只有斑驳几点,那时车子穿过维多利亚山,沿韦礼士街向下,那条街南高北低,街尾有处小码头,原本静静挂在海岸上,久了变作罗织游人的场所。彼时苏草眯着眼睛自小水点里看投在彼处的景,那些相是颠倒的,长坡也怎的都走不完似的。伯邦偷目看她道:你们北边大城市下来的人,还会好奇这小城小景吗?那时苏草觉得他怎样说话都好听的,嘴上却没答话,只心里想道:岛上华人有趣,管向北叫作上来,向南自然就是下去,大陆外岛来的华人如是,港岛华人如是,本地生长华人,假如仍会讲华语的亦如是,大约是取上北下南说法,到底是这些地方地理不宽阔,想象与说辞也只能跟着促狭。想到此处,韦礼士街尽头也到了,车子只能随着路途打弯,窗子上附着的水点便跟着荡开来,藏在里面的景也散了。如今水点越积越多,十多年也过去了,她再无心观景,时节究竟只添给她一摞旧事,如蛆附骨般缠她。这些年王苏草单只贪长寿岁,身子却还是那般小,受不住旧事奔涌而来似的,她又不欲让它们露出来,在外人面前现出踪迹,于是纵是身材小巧,她还是想把它们往身下藏,目下在椅子背上寻着依靠,她便尽力缩了身子,腿也使力并了拢,一如当年初潮来时那般,仿佛一旦泄了力,丑事就要暴露进他人眼光里。然而苏草股间仍分明感受到液体正汩汩涌出,缓慢又黏稠,一道,两道,羼进空气便凉了,身上暖湿也终于被时间拍在了车窗上,仍是一道,两道,却成了清冷的水痕。
雨势愈大,雨刷刮开雨幕的频率愈高,除却刮掉遮目的雨水,连带着回忆也一并刷掉了。天气不赏光,倒显出逸生车子开得稳当,车轮时而碾着积水并雨点砸中车身引起杂响,如是以外,苏草在车上也的确未感觉与寻常有异。她并非中意他的稳当,然而稳当在俗世眼光里总不是缺点。逸生姓唐,本名唤作闽生,逸生得自他英文名字的华文音调,如今倒越俎代庖成了外人口传的本名。唐家本在福建安溪乡里务农,专务茶事,彼处成茶虽蜚声在外,但遍身罗绮,非养蚕人,唐家数代仍是蓬户瓮牖。那年逸生年岁尚幼,也自然只有人唤他闽生,到至在镇上观看富户操持自庙里请妈祖,妈祖被八人抬着銮轿,到每家每户出巡。方出得庙门,总是要先去那家富户门口的。少年人举动虽为观看热闹,且他心思澄澈,心底还是难免捻酸。后来逸生父亲投靠本乡亲友离了本土,来到域外先做帮厨,大约耗费辛苦得了妈祖护佑,其后光景渐佳,做得大师傅入伙,不知觉几十年也便倏忽而过了,当初合伙的老伙计们荣休的荣休,谢世的谢世,终于由老唐承继了产业,也算多年辛苦得偿。如今去考尼地饮茶,老唐的鸿阁定是首选之处了。逸生年方而立,距今大约廿载以前,老唐将妻与逸生接到本地重聚,彼时家中资财渐丰,无须逸生循父辈旧路。老家旧屋却日渐隳圮,老唐也不再修葺,只将在世的逸生阿嫲送到镇上并建了新宅居住。唐家也是乡里富户了,当然便有了接请妈祖的资格。那年逸生西装革履立在人群里,四围香火缭绕,逢人谋面便有人赞他潇洒,他也时而被唤作逸生了。妈祖的八人銮轿终于第一个去了阿嫲家门口,当年的捻酸劲儿早消了,他却也消了观看热闹的兴致。
王苏草分明记得这些旧事唐逸生只与自己说过一次,定是只有一次的。一来是苏草记忆好,所以一摞旧事才会在心里堆得老高;二来逸生向来是不多话的,昨日与他约定晨间八时过来接她,他应下来,也没多话过问因由去处。仲秋天醒得晚,苏草故意没在屋里燃灯,便拨开窗帘一角向外观望。他的车已泊在路边,路上只一只宿在别家一夜,早来归家的肥猫伴他。逸生大约也看见了那只猫,轻手开了车门,坠在那猫后面彳亍了一阵,将欲伸手抚那猫的背,它却忽地跳将开来,窜出去踪影不见了。他就只得歇了向前步子折返回来,才发觉开门时不留心遗落了一件物什在地上,捡拾起来归了位,又再回到车上坐定。举动都确凿落进苏草眼里,只那件物什看不真切。然而待等苏草一坐进车里,便看得清了,那是只巴掌大小的牛皮纸袋,内装的或是司康饼之类的吃食,大约椭圆形状的,不十分规则,没法妥帖在袋中,它在里面弓了背,把那纸袋顶起一只角,同时抻一只脚在袋子外面,顶起的那只角,依稀在袋子上印了油花出来。然而苏草便是这般拗的,她既不会问那袋子里是什么,更不消去问他是否是为她准备的,哪怕知他已经晓得她看见了。苏草也许欢喜的便是他不说,不说她当然也就不问。逸生生了张讨人欢喜的脸,像被煦风裁过的新叶,那风心是软的,裁也便裁得小心翼翼,定要塑给这片叶子刚好的型,于是逸生面上的线条并无有突兀增减,颌角没有,颧骨亦没有,都是顶流畅的。他的眼梢微微垂着,不笑时候也含了笑意,仿佛永不会愠怒似的。他的肤是热的,是因贴着苏草的肤而发热吗?她从不这般想,他的呼吸分明起伏如常,并不因她而激烈些,并不因吻她而激烈些,而他吻得却是顶粗暴的,他的舌像只不谙人世谦让的兽,叩开苏草的牙关,便要圈她湿润的腔作栖身之所。有时苏草的指会同他的发交缠在一处,掌抵在他额上,徒劳行些抵抗动作,又怕使重了力弄疼了他,她的手抽回,指间便余下他发上的味,柚皮喷出油脂的味,檀木燃作齑粉的味,都是幽幽的,不馥郁。苏草记不牢从前是否也曾如此抵抗过伯邦,自然只她一人时默默作想,苏草还不至于要扫了兴的。只是原以为旧事能似精兵悍勇般可堪受阅,哪晓得真捡拾起来,却是一败再败。她那时是要伯邦教她的,浑身骨节都僵着,要被他一一暖过才得活动似的,周身只一双杏眼里盛着一对不冻的泉,泉眼漫出喜也冒着惧,潺湲却不休止,直随着颤动一齐渗出来。苏草后来觉得她活像只幼兽,被捕得受了惊,径直投到猎手圈套里去,还自认得了庇护。可她也知那时的确就是受他庇护的,只这庇护不因一纸契约便增些,后来还不是不只护得她一个。婚姻以后的事,她总要想得实际些的,吃什么餐,穿什么衫,置怎样的宅子云云,而他大约以为那都是些俗事,可他又不当行的,最后还是得她费得心力。他飘在天上的翼顶不情愿落得那般低的,自是体会不到低飞的苦,还总惦念雏鸟新飞的志气。他念得久了,心也便偏到以为能比翼的新人那边去了。
风在外面紧着雨的步子,雨在当季断不复夏时豪雨气势的,落得细密,身子也轻,受不住风来推搡。其实下得倒也扎实,一场能有一场的样子,落一场便增一层秋凉。可惜朔风并不解意,仍要催得紧,仿佛一经雨潲,立时能令时节老去一季。于是一时被潲到山石上,山石变了面色,树木也被打得潮叽叽,蔫得更没了生气。一时被潲在海里,海天仍是一色,原先那船大约早被夺了金甲,朦胧间连踪影都不知没落至何方去了。得了风势的雨添得许多戾气,立时透湿了海鸟羽翼,惹得它们只好急寻庇护躲过风头。王苏草并未分明留意这般萧索种种,她只安坐在车里,乜斜眼睛望他,合掌以指节抵在头侧,抵得久难免吃痛,却不改姿势,只渐次将指节向上多抵一寸,似株纤细藤蔓在缓慢攀缘,身子仍瑟缩在位置上,心下倒隐约生出些安稳来,想道:这盘山道路果然不甚好走,幸而这一程她有遮挡,而他也稳当。可王苏草不晓得,这一程将要尽了,山道行完,直道便在眼前。只听逸生道:坎镇到了。这话吐得没有头尾,似在对她说,又像只是自语,倒是终于令她换了姿势,藤蔓自额头一侧枯下来,枝头凋萎悬着,凭空捞起来那话头儿,却没在意方才抵处已经留了红印子,说道:缅甸街和开士米道的路口有间法国铺头,就近泊了车子同我去吃些东西。逸生只是点首,却没有开口回话,他晓得她能看着,也知他们原本是要去她友人家里做客的,他不愿多问缘何改得行程,生了口舌也不只为讲话,转念不知他又想到了些什么,便再兀自抿了下嘴唇。
逸生把车子停妥,车子泊在开士米道上,道是条长直道,缅甸街是处小街,泊车地方离铺头约莫三五分钟脚程。他安稳她不要动作,自己先下了车,自后厢里取了伞具出来,绕到她一侧,替她开了车门,再同她撑了伞并走。苏草知觉自己不因比他贪长了岁数便长了心窍,他总是更细致,以至她竟习惯了他的细致。他们共在一把伞下,却各自走得孤零零的,像两只不见彼此的鬼,大约是苏草步子小些,他便会调慢步子将就她,看上去步调是客气的,但终究失了协调。情人就该要黏在一起的,这仿佛是个规矩,约定俗成的,上辈子是两个分散的魄,这一世寻到完整,便不肯轻易分开;做得夫妻,虽不再如胶似漆的,也不会离得太远,投了影子终归还能叠在一处。他们却像各走各路似的,只被一把伞勉强罩在一起。雨势如此,又逢周末光景时辰尚早,路上行人渐稀。洋人是不惯打伞的,雨里也只着风帽雨衣,到底生来就同这雨打交道,长久也便习惯了,所以偏只他们这类外乡人顶着把伞,像秋塘里枯剩的一片残叶。房檐短窄,行在檐下也要撑伞,沿街挑着铺头招幌,伞角随着步子微微掀起,她看见铺头名字:土耳其卡巴、班夫咖啡馆。伞角再掀起,她看见铺头顶上留了从前的生意痕迹:无线电维修、电视机售卖。不知是哪一年的老皇历,旧光景似翻页般被囫囵过去,究竟何人经手翻的,又在何时翻的,自然少人记得。招幌上端装置了细密尖刺,飞鸟难以立足,可使人省些劳力清洗。陆上的鸟早已同熙攘相熟,偶有过路行人扰起响动,也是不得惊飞它们。它们外羽沾了水垂着,毛毵毵的,把圆滚身子露了出来,在陆上过活总不乏遇着投食者,觅食如此便当,自也少了争抢,渐也心宽体胖起来。它们趁着将要下雨的当儿,早结伴窝在檐下顶靠里位置,聚得多便成了气候,也就不惧猛悍凶禽,竟迫得飞来避风头的海鸟无处落脚,只得振翅飞回雨里。伞角又掀起,苏草目睹电线凌空芜杂,交错把天裂成碎片,海鸟扎进碎片里,成了上面斑驳的点。逸生擎着伞,不好举得太高,佝偻了身子迁就苏草,或迁就于某种绅士品格。苏草从前是顶欢喜这些细处迁就的,现在也不讨厌,只变得不那么敏感罢了。现在欢喜的是落托,落托只消自娱,而不须劳动他人配合,她这年纪其实顶难不去管顾别人颜色的,挺难做到,所以才成了心头欢喜。少时总想着年长些便能自在,真添了岁数又恐怕寂寞,瞻前顾后,哪个真能落托。苏草当下并未这样想着,对于逸生的绅士,她是习惯的,不作多想的,才能在雨天也不须紧着步子,鞋底虽沾了水踢踏作响,他的伞在她头顶总会撑得妥帖。她没许诺过他什么,所以这些细处迁就,还不是全仰赖逸生的绅士风度吗?即使如此,苏草究竟还是要替自己问一句道:你还没吃早饭吧?她晓得这句话说得挺没意思,分明不是关心,亦非好奇,只是揶揄罢了,她到底还是想知道那司康饼由来的,又不想显出计较,便绕了弯子冒出些怪腔调来。苏草没等逸生回话,倒兀自想到姆妈,姆妈也是一般扫兴的,她想到便觉有些丧气了。扫兴是无来由的,看不得别人高兴,无端要坏人兴致,并不见得能给自己添来多少快活,至多也只在咬牙切齿破人面皮时,能得些爽快,可爽快到底也不是快活。后来也知道这扫兴是损人害己的勾当,然而偏偏忍耐不住,逢到事前便要摆副冷脸,说些怪话。苏草虽这般想着,可惜先前问话已然脱了口,话音早随雨水落了地,再不得收回。逸生却并未对此有许多在意,她问话间他已收掉了伞,闪身把苏草让在檐下,伸手握住铺头门上的黄铜圆把手,手上使力一旋,再向里一推,同时只在嘴上回一句道:还没有吃的。门上悬着的风铃呼吸到外面灌进的风,立时活过来似的,急切发出声响与他们招呼。逸生发觉这间法国铺头的名字也唤作铃。适才他不想她在窄檐下遭了雨水,所以动作得利落,苏草踅进屋子时,他坠在她后面,她虽脚步是湿的,雨终究不曾潲着她身上,算是周全了他为绅士的体面。但也只有绅士的体面而已,她脸颊上的红印子早消了,他却到底都未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