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勘探、生命情状以及多元化视野(评论)
作者: 胡岚“伟大的编辑,有一种担荷过去而面向未来的绝对的直觉和信念。”在刚过去的“凤凰文学之夜”,李敬泽如是说。这句话用来说《作品》办刊的宗旨和编辑的追求也是恰如其分的。
多年来《作品》杂志形成了品牌栏目,“大匠来了”“经典70后”“中国故事”。“大匠来了”是对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大作家们的深度访谈,让人看到大作家们的视野、格局和写作情怀。“经典70后”是对一代作家群体的集中亮相,展示出不同的面貌和创作历程。“中国故事”集中刊发国内作家的中、短篇小说,从中看到世相人心、人性的幽微复杂。2023年又开设了“超新星大爆炸”,该栏目每期一辑,集中刊发青年作家的五六个短篇小说,似小荷初绽,呈现出不同样貌和文学质地。足见《作品》对新人的推举、挖掘,编辑们的眼光、远见、勇气和担当。
金奖评刊员秦河阅读量大、视野开阔,评刊颇勤奋。他的评论既有对文本深度的探讨,又有不同文本之间的比较。在评山眼短篇小说《毒辣生活》时,他联想到路遥笔下的高加林,虽然身处不同时代,但青年人对人生、前途、爱情的困惑是一样的。马有欣和高加林,心中只有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忽视了对自己最重要的纯真爱情,结果鸡飞蛋打——既丢了前程,又丢了爱情,成了真正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诚如路遥所说:人的一生中关键的就那么几步,特别是年轻的时候。这也是对马有欣和高加林命运最好的注解。在《山丹丹皇后》中秦河从小说的叙事策略分析:小说并没有采取常规的线性叙事,而是采用折叠时间和分散信息、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并行的叙事策略,让一名作家补充和丰富故事的细微褶皱,给跌宕起伏的情节增添了意味深长的内涵。对此,秦河指出,小说作者以开放的心态,吸纳了现代小说流派的艺术技巧,充实和提升了现实主义小说写作的手艺和本领。在评萧相风非虚构《我们都姓许》时,秦河说,整部作品透露出对底层生活悲悯而又无奈的悲凉底色,揭示出现实生活中阶层固化、妄想通过暴富迅速改变命运的无力感。《三外婆翠玉》则含蓄地写出了当下乡村的空寂和留守老人的空虚,以及农村人进城通过出苦力生存的社会现状,这和非虚构的优秀之作——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与郑小琼的《女工记》形成互补互渗,记录出底层最为动人的情感和时代最为真实的印记。对于梁小九的短篇《你知道轻井沢吗?》,作者以小彼得的叙述,回旋起伏地回顾了一生中的高光时刻,暮年之所以做出租冰刀的小本生意,是想和自己最喜爱的滑冰更近一些。小说中的三个人像是人生接力,即使全力以赴了,也未能实现生平志向,写出的是命运的莫可名状和捉摸不定。
本年度的银奖评刊员90后廖江,或许自己也从事诗歌创作,他在评论中对诗歌作品给予了更多的关注。他的视野既探寻文本的多样性,工业诗歌、田园诗歌、故乡诗歌、青春情感,同时又以细腻的体验感知诗意的曲折精妙。廖江善于从诗歌的质地着手,对诗歌展开评述。对于同是九〇后苏烛的诗歌《东莞火车站》中:老人望着天空,嘴巴/微张,上下滚动的喉结/紧锁一个时代的心事。对于苏烛的诗歌,他给予了肯定:工业诗歌的难度在于,工业的机械性,器具的冰冷、坚硬和理性本身,拒绝着诗歌的生成。在现代社会机械化集中的时代,这与传统的田园生活已经越来越远,把冷硬的事物赋予诗意这是难的,但对于工业诗歌的贡献也是令人惊喜的。廖江从九〇后诗人马文秀《迟开的玫瑰》中,看到的是青春的成长故事:据说玫瑰在凌晨两点/香气最浓郁/能忘记荒芜与寂寥//也能靠近星空/在黑暗中劈开一条路/等待被心怀花蕾的人认出。他说,人生的诗意不在于华丽的词藻,而在于内心的感触、对情感的体验和对生命情状的呈现。
另一位银奖获得者杨林鸿,善于从开掘人物精神层面着手,呈现出作者对世界的感知与思考。他致力于向内开掘,探索日常生活中人性的深幽,触到作品的深刻和复杂。在小说《罗马玫瑰》中,杨林鸿以一枚刻着“罗马玫瑰”字样的戒指为钥匙,为我们开启了虚幻的梦与现实重叠之旅,并以此探索青年人精神世界的空虚与孤独,探索时代在人性中留下的烙印,探索现实与虚幻的碰撞。他指出“罗马玫瑰”既是小说标题,又是线索和文眼,有一定的隐喻性。在“现实”“历史”与“梦境”中的纠缠,有意渲染的情境让人生出恍若隔世之感。也许只有远游,才能逃离尘世的羁绊,抚平精神上的裂痕。迁徙的意义,不仅是指生命是一次又一次的迁徙,另一重意义是生命迁徙中自我意识的苏醒和成长。对于阿薇木依萝的中篇小说《迁徙》,杨林鸿认为是一部亡魂视角下的民间叙事,给读者带来新鲜感和持久的吸引力。亡魂爷爷对自然的感悟力,对身边世界细致入微的观察,让人对亡魂有了全新的认识,在作家的笔下,亡魂不是恐怖的、可怕的,而是和普通人一样,是对过往的怀念,也是对当下的体验。作家以亡魂的视角写出了人在世间的挣扎与无奈,为读者提供一种新的看待人生、看待世界的方式。也只有完成内心的修炼与精神的向上成长,灵魂的觉知和洞察,才是迁徙的真正意义。
本年度三名铜奖获得者中,雍小英的评论开阔大气,她善于从女性视角,体察人物内心情感,呈现出世道人心,直指社会暗疾,为女性正名。雍小英以女性为主题的经典小说《羊脂球》《茶花女》《项链》《简·爱》为例,列举出世界名著中的女性所遭受的不公允待遇以及因此背负的社会苛责、压力和所谓的道德谴责,写出女性爱之伟大,对情之忠贞。在小说《山丹丹皇后》中,山丹丹皇后甄国花追求爱,付出爱,却被爱情辜负。雍小英在评论中说,大片红彤彤的山丹丹花,营造了一个靓丽斑斓的舞台,各种角色纷纷登台演绎世情百态。漫天飞舞的山丹丹花瓣覆盖着地震后的残垣断壁,救援组在废墟里寻找呼喊,山丹丹是花也是人,是生命的壮阔和凄美合体,是大地之母,她的魂魄如漫天飞舞的山丹丹花瓣,炫目灿烂、干净唯美,基于此,雍小英认为《山丹丹皇后》是一部致敬女性的作品。小说《鞭炮齐鸣》中宋秀岩是一个忍辱负重的女性,经历了强取豪夺的婚姻,无私付出却又遭遇抛妻弃子的厄运,最终以德报怨。对小说中的宋秀岩这一人物形象,雍小英给予了高度评价:“她已经上升为一种符号,一种梦想,一种精神力量的存在,是中国好女人的典范。”
钟倩则善于从日常生活的寻常中发现不同,以小切口呈现出人性的内在风貌。在《克萨维尔、多喜和杰森》中,钟倩以火锅为纽带连接起人心,又把火锅作为“切片”验证出人性。她说,火锅里的宽容,何尝不是食材背后各国文化的“美美与共”呢?既指向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的斑斓生活图景,也对应着每个大写的“人”身上的道德品质以及人格缺陷。火锅里有各自的生活态度,借助日常交往,凸显文化之间的激烈矛盾,鉴照复杂的人性。在评论非虚构散文乌飞的《十二封救赎信》时,钟倩说,这是身患重病的父亲送给刚出生的孩子的“生命礼物”,这十二封信是为“长大后的女儿”写的,意味着它承载着“遗书”的性质,抑或说自带“墓志铭”的悲情。字里行间生发出“向死而生”的人生感悟,让我们从“他者”不幸或个体之痛中,看到人类的集体伤痛和普遍经验。
〇〇后刘天宇是最年轻的铜奖获得者,作为后起之秀,他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储备,注重小说的建构,对小说文本有着敏锐的洞察和独特的思考。比如阿微木依萝的幽灵学、王幸逸戏梦罗马、广奈先锋的可能性、禹风经验贬值之后如何讲述故事、杜峤无边的现代主义,刘天宇立足于每位作者的一辑作品,找出其小说的特质再进行逐一分析,既有专业学术视角又兼顾小说文本多样性的分析,尤为难得。关于阿微木依萝的“幽灵学”,刘天宇指出其是通过虚构来表达真实,通过幽灵来指涉生者,借“幽灵学”的外衣完成了对于现实生活的反思和干涉,使得故事最终抵达一个可以被接受的真实状态。《迁徙》之题目表面上是孙辈试图对祖辈坟茔的迁徙,而在实际层面则变成了自我心态的迁徙,两代人的思考凝结为孙辈的自我更新。关于“戏梦罗马”,刘天宇认为小说开篇的一段充斥着爱欲和迷恋的描写是全文最有虚构色彩的部分,看似写实的段落,以赵红卫捡到“维纳斯”的戒指作为坚实证据。然而在结尾,老右并不记得赵红卫出示过什么戒指,原本放在衣兜里的戒指也不翼而飞,种种迹象指向开篇的缠绵似是一场无边幻梦。刘天宇的目光也是犀利的,在评王子健的小说时,他指出王子健构织的故事不免有经验匮乏的痕迹,但是他却采用了更加有张力的方式来弥补上述缺陷,既指出其文本的瑕疵,又肯定了王子健小说的叙事,中肯又直面问题,殊为不易。
本年度的四位优秀奖获得者分别是吕乃华、马行空、香令、崔克敏。他们在评刊与线上研讨中都展示了各自不同的风格。
吕乃华细心研读小说,评论真诚恳切,在评刊中独具慧眼,令人耳目一新。吕乃华认为广奈的小说《恐龙拼图》是“无度的世界与狂想式写作”。这样的作品,在让人感到生硬、古怪、离奇、可怕、无语的同时,又让人想到了冷门、死角、新锐、忐忑、默认。大尺度的狂想,放在小说写作的无度世界里,用“只是冰山一角”来形容,远远不够。广奈是一位有个性的作家,吕乃华评价广奈的小说《恐龙拼图》时指出,其思想深度超越了文学性。这种独特的风格可以被描述为桀骜不驯,不落俗套。他建议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将宏大的背景细节化,使画面更为清晰且富有层次感。津子围的小说《大任》以春运的背景为依托,通过任十八和徒弟们的故事,深刻展现了人生的复杂与无常。吕乃华说,人生像乘车,人生何止如乘车,它充满了无数的意外与可能,也有着太多的遇见与别离,由此写出对人性、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
马行空是一个勤奋的写作者,她的评论代入感很强,见解独到。对王幸逸的小说《忽闻歌古调》,她评论得别开生面。约会即告别,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和对方一个交代,而后坦然地各奔东西。这像数学题中的“相遇问题”,相向而来,相遇过后,方向各不相同。基于此马行空指出《忽闻歌古调》两位主角分明是谈了一场“双反向奔赴”的真诚、淡漠的恋爱,映衬出当下新生代的生活、情感状态。在他们,分手不再是生离死别的痛苦,而是快节奏的一种存在。在分析文本中,马行空常把自己转换成小说作者,重新处理人物及人物关系。在评小说《克萨维尔、多喜和杰森》时,马行空在质疑的同时,代入个人的观点来佐证,她列出了小说的三种可能性。针对这些,她婉转地提出建议:尝试着删减此类段落,能否用短篇小说的长度和容量,将这个主题表达得清晰有力?若是将“中国故事”“海外华文”“质感记录”看作“三原色”,该小说就如同一幅绚丽而迷乱的留学生活“抽象画”。
香令擅长通过小说的情感色彩进行深入分析。她的评论在细腻与温婉之中展开对文本的辨析。她从美学视角出发,聚焦杜峤小说中色彩描写营造的情境。杜峤的小说通过细腻丰富的内心描绘,构建了独特的氛围,进而赋予作品深刻的悲情色彩。如《照相机》开头写苏廷乾的背影:“很多次我随他在竹前走过,他的背影一没入黑暗,好像就松懈下来,颓惫下来。每次这种时刻,我才会惊觉他老得如此赫然。”“梦境与现实只有数步之隔,短短十步,似乎泅渡过长河般的半生。”黑暗、松懈、颓惫、泅渡,这些词交织在一起,描绘出一位身心俱疲、步履蹒跚的人物形象。这样的语境为苏先生的突然消失增添了一抹深沉的悲凉色彩。
《复仇记》中“车轮每次与铁轨的媾和与告别,车厢每次与隆隆声融为一体的颠簸震颤,车头每次经过铁轨结合处发出的咯噔声和顿挫感,都事无巨细地从四面八方渗入我的毛孔,成为我日后恐惧的根源。”一场血腥死亡事件之前,生理引发的极度恐惧感,僵冷的铁,听觉、触觉、视觉交织碰撞,蕴含着生死离别前的灰暗色彩。又如,在王幸逸的小说《登仙》中,“一面是淡红色粗棉布,另一面是黑底花斑的绸布,我被整个包进柔软的黑色当中,于是很快安静下来,忙着用每一寸皮肤吮住那些长满花斑的皱褶。”红与黑强烈的色彩对比,呈现出一个没有安全感和依赖感的留守儿童的内心世界,童稚的眼睛感知到隐含于这个失衡家庭的不安和对亲情的渴望。
在评广奈的短篇小说《时间的形态》时,香令指出小说的精妙在于引人深思的哲理和耐人回味的开放式结尾。时间之河的走向,就是将人生从一个端点流向另一个端点。当年少的激情冒险和梦幻随着时光消失,消亡就成了时间流淌的结局。莱昂纳德追寻父亲的痛苦想象过程,何尝不是人们追寻未知世界的梦幻人生之旅?香令对文本的研读是细致的,她在文章结尾也提出了自己的质疑:“水仙应在一月份开放,文章开头的夏日水仙何处见?”对此,我查了百度,知道有一种夏水仙开在夏末,由此可见香令的细致、犀利。
崔克敏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和对文本内核的精准捕捉,分析说理深入肌理。王幸逸的小说《罗马玫瑰》和《忽闻歌古调》同是写爱情的主题,但小说主人公身处不同年代,对爱情的态度截然不同。《罗马玫瑰》中两个年轻人肉与肉的碰撞、鱼与水的欢愉,他们向往罗马、万神殿,在精神上是契合的,写出了那个年代因物质的匮乏而对发达国家的向往,情感依赖于物质。而《忽闻歌古调》写的是当下年轻人的爱情,好离好散,既然不在一起,就好好爱一次再别离。爱情不再是非死即生的决绝,不再是痛哭流涕,分手也可以风轻云淡,爱情最终的走向是孤独。写出的是时代变迁,观念转变下的生命情状。
在分析杜峤两篇以父亲为主题的短篇小说时,崔克敏揭示了两者之间的共同之处,父亲心里都有个远方。《复仇记》中,女儿、女婿陪着父亲去抚仙湖,父亲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洋溢出亲情的温暖。在《远游记》中,主人公背负着父亲的骨灰展开了一段长途跋涉,这一行为,不仅是对父亲生前遗愿的兑现,更是主人公在精神层面上的救赎之旅,借此,主人公与父亲达成了和解。
纵观一年来《作品》刊发的众多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非虚构作品,都呈现出人性的多样性和生命的独特性,情感的纠葛、心灵的挣扎、命运的起伏和灵魂的探索,揭示出人性的丰饶多姿,描摹出不同的生命情状。“超新星”们以独特的视角重构和创新手法,在突围中蝶变,对文体的结构,互文,改写,呈现出文学生态的新气象,他们的作品有别于传统文学,是文学新力量,丰富了文学的多样性、复杂性。这些不仅彰显了《作品》开放、包容的格局,也展示了评刊员多元化的视野。
本次获奖的评刊员无论是从文本的多样性,视野的宽广,还是年龄层次的分布,都体现了出百花齐放的态势。六〇后、八〇后成为中坚力量,九〇后、〇〇后崭露头角,七〇后功底扎实。毋庸置疑的是,这些新锐力量的崛起,以及多元化的视野得益于在《作品》这个平台的展示,受益于每两个月一次的线上评刊互动与交流。好《作品》让生命发光,愿《作品》的光,辉映我们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我们来自天南地北,携《作品》去五湖四海,花开遍地。
责编: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