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零落,你就是亮着的那盏(散文)

作者: 斤小米

1

盛夏的长沙城,一切坚硬的、高耸的建筑,全浮在一片摇荡的热气里,高架桥上飞驰而过的车辆,如同海水里一群群快速游过的鱼,瞬间就不见踪影。黄昏时,阳光依旧热烈,只是奢侈地在赤白里染了一点金,如同幻梦——人生本来可能就只是一场巨大的幻觉,这世界于我而言从来不过是匆匆浮沫,更何况是在这样热浪拥堵的夏天?但我还是更愿意有哭有笑有爱有恨地活着,以鲜活的状态回报这个城市给予我的汹涌善意,于是,此刻,从遥远的小城,我来到这里,在高架桥下的一个庭院里,吹着空调带来的凉风,等待着一场约定好的美好聚会。

但我并未曾想到,上天眷顾于我,时间与机会如此好,我竟不期然地见到了一位远方来客。

下午五点半,相约的朋友短信告知我,《作品》的一位编辑出差路过,他们将他邀到了一起相聚。这消息于我,一则以欢喜一则以紧张,他不仅自己是散文与小说造诣深厚的大作家,是我文学上仰望之人,对我的写作亦有知遇之恩。但我们从未谋面,除了投稿从无私交,他能来,于我是何等的荣幸,而我这样的社恐,独自面对陌生人,又该如何打开话题?正踌躇间,一个男子推开落地玻璃门进来,背着一个旅行包,穿着泛旧的T恤牛仔裤,身材高大魁梧,眉目浓炯。我忙麻着胆子上前自我介绍。我曾在《作品》杂志几次发表文章,也发过公众号,也进行过网上评刊会,自认为早已默默打过许多次照面,想来他也大略认识我,谁知他望向我的目光里竟满盛着陌生和诧异,低声说了句什么,大抵是说根据我的文章,以为我至少看上去年龄应该更大些。在这种陌生里,我手足无措,却佯装轻松,只好找些文学的话题来聊,好在作为编辑,他早见过大世面,言笑晏晏,举手投足间满是松弛感,气氛很快变得愉快。

在他出现的前一分钟里,我正在读一篇抨击《作品》“超新星大爆炸”的文章。那段时间,朋友圈、推送的公众号里铺天盖地都是对编辑的批评,很多篇的点击率都破了万。这些文章,大概是冲着人们更多关注的是文人故事而非作品本身这种心理,质疑杂志的选文标准及栏目安排,但仔细看内容,多是一些没有证据的怀疑、逻辑混乱的猜测、怒气冲冲的谩骂以及违背规律的要求,这样的文章单单谈论杂志目录,看作者名字,却并没有仔细阅读文本,更别谈对所选文章进行有理有据的点评,因此内行之人一眼就看得出其批判站不住脚之处。但在这个资讯极为发达,人言极为可畏,流言坦护弱者的时代,又有多少人会认真追究一篇批判性文章的逻辑性?群体的狂欢使个体失去理性,身陷于舆论漩涡中的人,多少会受些影响吧?我默默揣测。

然而,谈笑之间,他眉目舒展,声音爽朗,完全没有为此事所苦的迹象。

不久后,朋友们陆续来到,大家亦毫不避讳地谈到了网上的风波,这种朋友之间的直接令我心惊,更让我佩服,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而求”,与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自当无所顾忌。而他能朗笑着理解这样的质疑,绝不因为无端的猜忌而改变原本正确的道路和一向坚持的原则,更是使想象中的他与现实中的他重叠了。此时看他,神情里有一种坦率、真诚和执着,谈及栏目设定的初衷,“超新星大爆炸”既然叫“爆炸”,要的就是爆炸效果,推出的新人,不以年龄为标准,而以作品质量和在文坛崭露头角为准,一旦推出,难免炸了一波又一波,故而所有的争议都在意料之中。

要如此大力度地推出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不仅需要眼光,更需要魄力、胆识与担当,而《作品》的选稿原则其实向来如此,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与《作品》杂志结缘的一些往事来。

2

多年前,我一头扎进天涯论坛灌水,在新浪博客里写文章,被评论也评论别人;那时我生活在偏僻的小城,用一台反应迟缓的电脑一字一句连接着外在;那时我订阅了《散文》《散文海外版》和《十月》,读到了一个独特的名字所写的许多独特的文字,被文字里那股子质朴和野性的力量吸引,总期待着期刊上多一点出现这个独特的名字,这样我也能多一点读到那么好的文字。那时我并不知道作者竟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作家,更不知道文坛定义的标签,将谁捧到了什么高度,谁又获了什么奖,一切对文字的喜欢,全发自天然,直观而真挚。

一晃就是十几年,时代的变化滴水穿石,回头看却惊心动魄,论坛、博客消失了,纸媒的神圣感也日渐式微。当我从小城出来,用我的文章打开一片天地,我看到了一个用作家、杂志、奖项、评论撑起的开阔的文学世界,某一天,我曾读过的那位作家的文字再次闯入我的视野,此时的他不仅散文好,小说也是一流,且已经是杂志编辑,成为从体制外破格赋予编制的人员,写作的江湖对他传说纷芸。如此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单位,便是广东省作协,而他供职之所即《作品》。由此,我开始关注这本杂志。

就像一个学校的灵魂是校长,只有校长具有教育家思想,学校才能办成有特色的名校,一本杂志的灵魂人物如果是行业内极具实力的专家,这本杂志多半能办出特色,提升品位。我购买了几期《作品》,发现其小说的写法与题材都很新,而“质感记录”的栏目既切合当下,又直击人心,且不拘文体,在一众省级以上的文学刊物中都是引人注目的。而且,还创立了读者评刊团,建立季度年度打赏制度,这些都是新媒体时代文学杂志的新举措,在文学杂志中是特立独行的存在。

多年之后的这个夏天的黄昏,我第一次见到从前只在杂志上看到名字的这位编辑,与他的作品一样,他是如此生机勃勃,如此率性狂野。“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把顽固的尺子,并认定这尺子代表了标准和真理。我们用这把尺子打量世界,但凡和这尺子不合的,都认定是被打量事物的问题,却很少有人反思尺子的问题。于是就产生了傲慢与偏见。”“对于我来说,写作就是为了和我的读者交流对世界的看法,从而努力让他们认可我的看法。”他这样的言语,总能令人产生强烈的共鸣。

回到四年前。那几年,我正经历着步入中年的种种剧痛,除了写作,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缓解那种割裂感与坠崖感带来的恐慌,我的脑海中不时浮现童年时代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挑着担子住进我家的磨刀匠,他曾说过我是一把一定会在某个时间开刃的刀,时不时闪一下冷冽的光。其实我并不确定这个记忆的真实性,但它成功地成为了那段时间的灵光,令我写下《冷锋之上》,写作时,文字如雨点般向我奔袭而来,几乎是一口气(事实上我断断续续用了三四天)写完了。我想,所有人到中年的人,大抵都有过类似经历,从其中挣脱出来了的,成功地站到了另一个高度,看到了另一种风景,这样的写作绝不是私人化的倾诉,而是时代和年代的共鸣。写完后,思来想去,似乎这个风格与《作品》的“质感记录”栏目的写作主张契合,我就想着,要不投一个?

我向朋友要了这位慕名已久的编辑的邮箱,麻着胆子把文章投了过去。

当然是有期待的,但我告诉自己,这期待至少应放到一个月之后。然而——刚过一周,我的邮箱提示“叮”地响过一声,手机界面浮现“邮件回复(来自×××的邮箱)”,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不敢点开,生怕是退稿回复。对于文章要发表在什么杂志什么栏目上,一个成熟的写作者心里是有定位的,如果被退稿,说明还有差距。

然而,打开邮箱,是赫然在目的几行字,“斤小米先生好,大作《冷锋之上》读了,我是喜欢的,但我刊实行栏目责任制,我要转栏目责编再阅,如果她看上,可送终审。请附上通联方式,并大作再发我一次,我好转责编处理并方便责编联系您。安康。”我将这几行字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一是竟如此快收到回复,一是竟是“喜欢”的。不管是否能刊出,对于作者而言,这一份尊重便是最大的鼓励了。

3

我在小城写作多年,虽也发过一些作品,出过一些书,获过一些小奖,但写得越多,心中越是惶恐不安,用中岛敦在《山月记》中的那句话形容那时的我最恰当不过:“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得到自己一直以来关注的作家的肯定,那种漫过心头的欢喜,是难以描述的。那时外界也有“杂志只选关系稿、地方稿和约稿,根本不看自然来稿”的说法,我用自身的努力,看到了一个真实的选稿状态,编辑能如此及时地回复,并十分尊重责编的意见,至少说明《作品》杂志是看自然来稿的,当然,这可能需要自然来稿具备有他们所需要的特质。

就这样,我与《作品》正式结缘。

我的责编是杂志的另一位编辑李京春老师,我与她素不相识,在网络的世界里也是初相逢,但她作为编辑,对我这个第一次投稿的作者可谓相当包容爱护,当时便确定留用,4月快速出刊。这一年,《散文选刊》一次性选刊了我两篇散文,作为重点散文作者推出,其中就有这一篇,对于我个人而言,这是对我写作的一次极大肯定,是我长久处于闭塞而迷蒙状态的写作生涯中的一星灯火。我想,所有热爱着文学却又曾经不够自信,寻求认同却不知路在何方的作者,都渴望有所突破,也都希望终有一日遇见自己的伯乐。《作品》的这次选用,可以说开辟了我自己写作道路上的新纪元,它让我知道了,一切勇敢的尝试都是值得的,万一成功了呢?

一年后,我含着血泪写下非虚构作品《骨骼:遗落、散失和重建》,以一个家庭为窗口,透视在中国教育的大背景下,父母、孩子、学校、社会之间的种种复杂关系。我自己曾经历的痛,我儿子曾经历的迷惘与苦痛,我都不希望别人也经历,因此,我剖开自己溃烂的伤口,让别人去审视,并非是为了满足猎奇者的窥视心理,而是想让所有与我一样正在经历着做父母的种种艰难的人去议论,去反思,去引以为戒。那些写作这篇文章的日夜,我辗转难眠,回望来时之路,更是痛得不能呼吸,但我还是坚持写下来了——写作者天然的悲悯令我不忍众生如我一般承受这样的苦,而作为一个教育者,我又避不开教育者的责任担当。中国式教育,父母子女,绝大部分都有各种苦不堪言的经历,我尝试着将自己裸裎,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你不是特例,但绝对可以早一点反思。

这篇文章的第一个读者是我儿子,他读得泪流满面,读完后,沉思良久,他说,妈妈,找个好一点的杂志把它发了吧,也许能帮到一些人,这也是我所理解的文学的功能。我很震惊于他的认知,这部作品首先让我与儿子之间,有了一种很好的沟通方式。

我很珍惜这个文本,作为一个写作者,不管别人如何评价,我知道它的分量。当时,《作品》正好有一个非虚构栏目,关注的都是很有质地的社会问题,读者很多,其写作主张与我暗合,于是,我第二次投稿给了李京春老师。

一个写作者无论多么成熟,多么有名,我相信,只要怀揣着对写作的热忱,面对他的编辑时,都一定是忐忑的。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写好了,也不确定这么长的散文是否能被接纳。然而,李京春老师毫不犹豫地给我送审了,不久之后,她转发了主编读完这篇文章后的评语,其中有一个词令我印象十分深刻,“老泪纵横”。收到信息时我正在前往师大的地铁上,一时间,我悲喜交加,泪湿眼眶。

那时我想,所谓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情,大抵便是我与《作品》这样的吧。

4

最令我感动的,当是这篇文章发表的后续种种。

7月刊出,公众号发布,参与夏季赏并获得奖励,紧接着,杂志社组织线上作品研讨会,10月,评刊团关于此文的评论文章刊出。这部作品在《作品》受到高度重视,在我的意料之外,却也实现了我写作它的初衷。

不久后,我家乡的读者以家长的身份在各种场合与我相识,谈及这篇时无不感慨,有的直接通过各种渠道找到我的联系方式,与我说他们的困惑、焦虑,希望得到解脱,想找到应对办法,帮孩子找到正确的道路,或者帮自己走出困境,毕竟作为过来人,我看上去已经走过了密布的荆棘;与此同时,我还收到一些外地寄到我们学校收发室的邮件,全国各地读者来信中的各种家庭教育故事令我唏嘘感叹……身处茫茫沙漠时,我们只感受到自己的左冲右突无边黑暗与干涸,未及抬头看看身边,原来正聚集着一群同行者,因为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虽然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是,当我们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时,到底有了些守望相助的安慰。教育是一个复杂的课题,没有一种十全十美的办法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但别人就是一面面镜子,给自己许多参考与反思。在我之前,大概所有的父母都只愿意向人谈及自己优秀的孩子,而叛逆的孩子,家庭的纷争,是难以启齿的隐疾,谁愿意向他人提及,又可以向谁求助呢?

有一个宁乡的读者,自己是教高中历史的,看完此文,通过各种渠道辗转找到我,约我出来谈了很久。她有一个女儿,初中毕业后,整整一年,基本上都是待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更别说与她说话沟通什么的,她尝试过带孩子出去散心,好不容易能说上几句话,又会因为要求她继续读书的事产生分歧,吵得不可开交后,她又躲回她自己房间里去。她说没有一个同事知道她女儿的情况,她觉得说出去都丢脸,毕竟为人师表,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又何谈教别人的孩子,有时候她甚至想与女儿同归于尽……向我诉说时,她声泪俱下,感觉前路茫茫,活着是一件特别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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