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作品》的故事(散文)

作者: 郭海鸿

1. 小镇文学青年

20世纪80年代中期,文学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狂热,几乎可以成为一个人的信仰,为了追求文学而敢与种种世俗准则对抗。我就是那个年代标准的“小镇文学青年”:因为迷恋写作,我的中考一塌糊涂,干脆就不再升学,走入社会。后来,因为“文章写得好”,被破格招录到乡政府做了一名临时工,再经过各种机缘,转为“正式工”。我的成长、就业模式,与那个年代不少“写作人才”是相似的,人生诸事,败也“文学”,成也“文学”,说来阴差阳错。

我们蕉岭县是粤东北的边区小县,与闽西的上杭、武平一山之隔。虽然是个二十多万人口的小县,却是个“文学大县”,业余作者遍布各个机关单位、乡镇厂矿,农村作者也不少,老中青三代,蔚为大观。我还在读初一的时候,就知道学校几位老师和村里好些乡亲都在县里的刊物发表过文章,感觉太了不起了,也有意识地接触他们,试图从他们身上学到秘诀,梦想自己的文章也能像他们一样变成铅字,印在县里的刊物上。后来接触“发表过文章”的人多了,神秘感渐渐消失,也逐渐懂得了“变成铅字”与真正的文学追求还是有很大距离的。

当时我们县的文学生态和其他地方都是这样的——以县文化馆不定期的文艺刊物为中心,每个县的文化馆都有一年一度的群文创作任务,因此形成一个写作群体,也就是通常说的“业余作者”。平时大家集中火力,向县里的刊物投稿,等待新一期刊物下厂付印。配合文化馆的年度评奖任务,大家分头写山歌曲艺、戏剧小品,整理民间故事等,参加一级一级选拔上送的群文创作评比。除此之外,大部分业余作者的日常写作模式是这样的:写一些本单位的工作新闻或一些社会新闻,然后写生活随笔、社会杂谈,也有几位文友写“微型小说”(就是现在的小小说、闪小说),向梅州市的机关报《梅江报》(后改为《嘉应日报》《梅州日报》)副刊投稿,更多的是投向各类行业报,如广东省的《人口观察报》《交通安全报》等等,为了上这些报纸,必须投其所好,赞美计划生育,赞美修路工人,总之得题材吻合。记得我看到有文友在《广东邮电报》发表了文章,也挖空心思虚构了一个话务员的形象,写成一篇咏赞散文投过去,很快就刊登了。平常大家玩的像极了一个投稿游戏,看到哪个文友在某家报纸发了文章,或者哪家报纸稿费还不错,大家都向那里投,税务报、水利报、电力报、食品报等等,也挺好玩的。每年年终时,文化馆的老师会争取一点经费,给积极作者发放奖励,花名册上登记的发表报刊可谓是五花八门。

我们县文化馆分管创作的徐放老师很开明,他不管这些报纸是不是纯文艺的,总之发表了就按国家、省、市分级奖励,他能够理解山区业余作者的不易,客观看待地域局限带来的各种短板。徐放老师自己很少写这些“报屁股”,他给大报,像《广东农民报》《南方日报》《羊城晚报》的文艺副刊和《故事会》《天南》《珠江》这样的刊物投稿。记得他在上海《故事会》发表一篇故事,收到稿费一百零五元,购买了一辆斜杠女式凤凰单车。徐放老师用稿费买了一辆单车,这在业余作者群里轰动一时,但是,如此巨大的激励,也没能让更多人跟着在《故事会》发表一篇故事,这也正好说明,要扎扎实实写个大稿子,发上好一点的刊物,还是有一定的门槛的。后来,有新作者在《故事会》发稿,已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2. 与《作品》结缘

我的幸运在于,得益于大家族里有几位爱好读书的长辈,很早就接触到了《小说选刊》《作品》《广州文艺》这些刊物,阅读、写作的意识很快就得以校正,对自己提出了有要求的方向。有了工资收入后,我订阅了《诗刊》《作品》《诗歌报》等纯文学刊物,日常的阅读也开始转向“大部头”,转向外国文学名著。随着阅读视野的打开,我的文学活动半径也拓展到外县,到梅州市里,结识了一些后来对我产生深度影响的文朋诗友。当然,也不再停留于绞尽脑汁给交通报、计划生育报写稿,开始向纯文学刊物投稿。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迷恋当时的先锋诗,读写方向也以诗歌为主。向纯文学刊物投稿,是一种极度的煎熬,命中率实在是太低,甚至大比例的石沉大海。回想起来,虽然走了很多弯路,但是有一些弯路似乎注定要走的。

《作品》杂志已成为我的主要阅读刊物,也是基层作者所向往的“省刊”,我把一期期刊物保存得好好的,有些作品看过之后,还要写下阅读心得。我应该是从1988年开始向《作品》投稿的,“广州市文德路75号”,这个地址太熟悉了。开始投的是诗歌,其实诗歌编辑是老诗人西彤。我每次投稿都是把十几首新作誊抄得工工整整,信封写上“邮资整付”,免贴邮票,收件人是西彤老师。西彤老师开始偶尔回一封信,类似“来稿收悉,经研究不适合刊用,退回另处”。我们习惯了退稿,自然也没什么失望可言。肯定是投稿太过于频密吧,西彤老师慢慢也不写退稿信了。

令我意外的是,大约1989年9、10月的样子,西彤老师给我来了一封信,通知将在第12期选用一组诗歌。这让我高兴万分,翘首盼望,期待早日看到发表自己诗作的《作品》。

我所在的北磜乡,是蕉岭县最偏远的乡镇,每天下午最后一班从县城发出的客车,会把县邮局分发的报纸、邮件捎进来,乡邮电所的职工阿宏伯或秋影哥,到时间会在圩镇桥头上落点等车,司机把两个白色帆布邮袋从车厢机头盖上推下来,交给他们。圩镇就是条扁担一般长的街道,邮电所在当头,乡政府在尾巴,在乡政府工作三年多,可以说,每天里除了邮电职工,痴痴等候邮车的就算是我了。如果没有下乡或外出开会,客车到站时间,我会走到邮电所,站在柜台外,看着他们把邮件倒出,解开捆绑的绳子,信件摊了一桌子,然后“咚咚咚”盖上邮戳。这时候,必须有足够的耐心,等待阿宏伯和秋影哥完成全部工序,哪怕你看到了自己的信件,也不可能伸手先抽出来,那会遭到专业的责怪。我总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待当天的报纸,看看有没采用稿件,然后就是等待外面的来信,报社的、杂志社的,文朋诗友的,通知用稿的自是很稀罕,而厚厚的退稿信却是常态。那时我们的投稿,具有很大的盲目性,写作、誊抄、邮寄,成为一种停不下来的惯性劳作,编辑部的日常工作就是收稿、编稿、退稿,形成了一个大家都不计较时间成本的循环。我们这些山区乡镇干部的日常其实是很枯燥、单调的,工作之余,除了喝酒打牌,没有任何娱乐,像我这样的文学爱好者,稍微自律一点,大量的时间可用于看书,然后就是乐此不疲地投稿。县里十天半月有个会议,我会借开会之机,溜去县城找文友们小聚,聊天喝酒。

终于,在等待中收到了姗姗来迟的1989年第12期《作品》杂志,打开一看,果然选用了我的四首诗歌,以《关于人生》为题,集合成组诗,显然,这是西彤老师从我的一打一打投稿中挑选出来的,作为当期诗歌栏目的头题发表。现在看来,这组诗歌有点幼稚好笑,但与主流的传统诗风相比,又有点儿新意思,出现了“记忆是一段有文字的空白”这样的空灵、跳跃的句子。作为老诗人,西彤老师能看上,是对年轻人的包容与提携。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省级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却没敢怎么声张,过于张扬了,在小县城的文艺圈里,难免有炫耀之嫌。我在剪报册上特意注明,这组诗歌的稿费是四十七元,是我当时工资的一半。后来,偶然与县里一位年长的画家坐下来聊天,他主动对我说,你是“文革”之后,我们县的作者第一次在《作品》发表作品,太难得了!虽然没有特意声张,但还是有人关注,这使我的虚荣心得到小小的满足。

随着陆续发表一些作品,我受到极大的鼓励,开始转向写短篇小说,但基本处于摸索状态,可交流的人少,都是自己胡乱投稿。直至1991年5月,我的短篇小说《猎人和狗》在《作品》发表,感觉瞎摸索的方向被认可,信心“爆棚”。

这篇小说的发表,有点小曲折。小说是一年前写好的,我最初投给了《作品》,一位编辑给我退了稿,提了一些意见,我后来进行了几次的修改,但是没有再投回那位编辑,而是交给了我刚加入的梅州市流萤文学社社长陈冠强老大哥,后来编印在文学社的油印刊物《流萤》上。那时候“四通打字”刚成时髦,打字机打在蜡纸上,再油印装订,遗憾的是油墨不均,字体不清晰,有些字缺胳膊少腿的,但是,毕竟是一本自己的刊物,令我们爱不释手。

1991年元旦后,梅州市举办为期三天的文学笔会,请来了广州的几位作家编辑,全市各县二三十个业余作者参加,集中在江南酒店住宿、上课。《花城》杂志的老主编李士非先生也来了,笔会第一天晚饭后,我和老友游子衿去房间拜访他,我顺便带去了一本《流萤》。李士非先生对我们的来访很欢迎,谈兴很高,聊了两个多小时。他翻看《流萤》,详细问我文学社的情况,小说有没有对外投稿等等。我告诉他,小说曾经投给《作品》,后来退稿了。第二天上午安排的是李士非老师主讲,没想到,他用很长的篇幅,赞扬我的《猎人和狗》,讲述他阅后的惊喜,“没想到一个山区的小作者,写得这么好”,他把小说的故事复述了一遍,对其中的细节讲得清清楚楚。老人家也毫无遮拦,直言说这篇小说曾经投稿给《作品》,被编辑退稿了。让我有点尴尬的是,当初给我退稿的小说编辑,这次也来了,就坐在会场上。尽管我们还没有“相认”,她也未必能想起是经过她手审读退稿的,但是,我却感到浑身火辣辣的。这篇小说初投稿时肯定是粗糙的,与发表的要求有差距,李士非先生所看到的,是经过退稿后多次修改,大为改观了的。我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抱怨“被退稿”的意思。李士非老师爱才心切,这是有口皆碑的,他的一番赞美,令我大为感动、鼓舞。笔会后不多久,陈冠强老大哥告诉我,《作品》的“文学社团作品选”栏目,大概率会选发我们俩在《流萤》上的小说。果真,《猎人和狗》在5月号发表。为了写此文,我特意翻出泛黄的样刊,看到“作者简介”——“郭海鸿,十九岁,梅州《流萤》文学社成员,从蕉岭山里飞出的雏鹰,曾在《作品》《华夏诗报》《广东农民报》等报刊发表过诗作”,不觉有点“穿越”回当年的感觉。那时的《作品》,刚由大16开改为32开的小开本,拿在手上,显得很精致、特别。

因为这次笔会,我和李士非老师有了好几年的通信,书来信往里,他乐意跟我这个文学小友交流外出旅行的见闻,寄赠新书,也曾把我的小说新作推荐给别的刊物发表。遗憾的是,后来我到了深圳,各方面都不太稳定,与李老师的联系渐渐少了,珍藏的信札也不慎丢失。

3. 走进文德路75号

话说回到1991年,小说处女作在《作品》发表,紧接着一个学习机会,让我走进“文德路75号”,这个投稿时写过无数遍的地址。

那年秋季,广东文学讲习所(广东作家协会内设机构)举办第二期青年作家班,为期三个月的脱产学习。也许是连续在《作品》发表作品的缘故,我们县文联收到省作协的开班通知后,把名额给了我。秘书长彭文镇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才打电话告诉我。对我们这些山区文学青年而言,任何“到外面去”的机会,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能去广州学习,我当然高兴不已。其实,我奶奶已到广州伯父家生活多年,如果能去广州呆上三个月,有机会见见奶奶,那是何其难得的事情。但是,一去三个月,如何才能向单位请到长假?这让我犯起愁来。

乡镇干部是个“万金油”,闲的时候放羊,忙起来任何一个领导都可以逮住你干活,管你是什么部门、什么岗位。何况去外地参加文学培训,完全算不上业务学习,我知道大概率不会得到支持。县文联是推荐单位,承担了学杂费,彭叔亲自去邮局把款汇出去了,可我这边请假的事一波三折。乡长看了我递交的通知,算是答应了,书记却不支持,跟我分析“没必要去”的种种理由。我铁了心要去,哪里听得进去。离开学日期越来越近,文联领导一面协调,我一面厚着脸皮跟书记游说,直到临出发前三天,书记终于松口答应准假。我是做好了准备的,哪怕扣工资受处分也在所不惜,一定会成行。

文德路75号,一座十层高的小楼,那是当年广东省作协所在地,无疑也是广东文学的“圣地”,多年以来,我们就是按照这个地址,给《作品》杂志投稿的,如今要在这里住上几个月,听课学习,莫不是一件幸事。

我们住在一楼后院的地下室,上课在十楼的会议室,《作品》编辑部在7楼,开学之初,我想过无数次,是否要到编辑部去拜访拜访编辑老师?但是又犹豫不决,因为拿不定主意,到底拜访哪个?总觉得有点冒昧。每天电梯上上下下,总未去成。大概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班上临时叫上七八个同学到《作品》编辑部参观。记得,在编辑部遇上了西彤老师,他似乎已经办了退休手续,好像要移居香港。相隔编发我的诗歌已经两年,我以为他肯定记不起来了,便自报了家门,没想他还有印象,我们在接待室的黄色沙发上坐了一会。对我来广州学习,西彤老师表示高兴,希望我坚持写下去,也含蓄地指出我的诗歌写作态度“不够踏实”。匆忙之间,我就随大队人马告辞了,总算完成了一次作者对编辑部的拜访。在以后的日子里,偶然一些场合,遇有人聊起《作品》编辑部,我也算是有了点谈资,说上几句,什么时候去过,见过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