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菊私语
作者: 程磊
午后的阳光依旧熠熠,却多了几分洁净与空灵。漫步在东湖公园的枫林小径,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几片叶子悠然飘落,心怀间不禁掠过一丝丝清泠。
重阳,到底是来了。
斯人说西园的菊“绿叶黄花,菲菲彧彧”,满满地开了一地。于是,他寄来的画里,落日正在晚霞中融化,染红远山,染红孤塔,染红溪流,染红青瓦,染红菊园的篱笆。而仿佛就在昨天,斯人还带着一丝无奈,在电话里忧虑这一园移植的野菊能否成活。那时,阳光正恣肆地铺满街道、树叶和湖堤,亮锃锃地刺人的眼,茉莉花清香,紫薇花烂漫。电话那端的人尽情诉说,电话这端的人却微微抿起嘴角,慢悠悠地在纸上斜画出两行字:菊花开日重阳至,此花开尽更无花。
校园北边的空地里,不知何时多了几丛浅黄淡白的菊花,旁若无人地怒放着。仔细一想,也是,《礼记·月令》里说“季秋之月,菊有黄华”,就算是苦竹园椒坞边的幽菊,也“微香冉冉泪涓涓”了。小时候,我在邻村读书,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个小花坛,里面有几株桂瓣菊。某年暑气未消的初秋黄昏,与几个贪玩的伙伴跳进去,给花儿们灌了好些水,那些楚楚动人的羞态,至今难以忘怀。今年仲夏,也去看过那个花坛,比先前大了好几倍,菊花也有好多品种了。此时,木落霜清,众芳飘零,花坛的菊也该凌风舒袖,含露吐英了吧!
午睡醒来时,阳光正从窗帘的缝隙间溜进来。伸一下腰,推开小窗,泡一壶茶,在房间里看几页书,写几个字,听一曲温婉的轻音乐。
外面的紫陌红尘虽精彩,我却独爱这份雅致与清静。
趁我试茗时,西风悄悄拂过窗台,翻落了一张泛黄的便笺。不经意一瞥,醉翁的《菊》映入眼帘:“共坐栏边日欲斜,更将金蕊泛流霞。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菊蕊散幽香,芳韵泛流霞,不染人间烟尘,高洁有仙风。至于菊入茶药,“却老延龄”,颇可玩味。《风俗通》里的南阳甘谷,谷水长年流经菊野,尽得菊花滋液。谷中人家煮饭沏茶皆用谷水,百二三十岁方为长寿,百岁为中寿,活七八十岁则只为夭折了。陆龟蒙在著书治学居所的周围,种下遍地菊花,待花苗茁壮,日日采撷嫩芽试茗,以养平和、康健之生。杜牧更是将仲秋时节的菊视为疏解红尘烦扰、修养快意心境之精神良药,正所谓“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苏东坡则略显粗放,居然喜欢一个人跑到古城废弃的园圃里寻找菊花吃,暖春食苗,炎夏尝叶,秋凉饮花,冬寒品根,以养闲旷超然之性。古人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如今看来,君子之食与居,皆不可无菊花。忽记起秋分那天回村看望姥姥,饭后闲话家常,老人家说起治头眩、肿痛、泪出的中药里面就有菊花,遂马上选了些上好的菊花茶,给长辈们寄去。
窗外的杏林里,住着几只黄鹂,不见它们已有半月,怕是已经悄然南飞了吧!谷雨那天,陪母亲在林子里散步,听到幼小黄鹂的阵阵脆鸣。母亲望着茂密的树枝,自言自语:这几只破壳而出的小家伙要到入秋才能长硬翅膀哦。我笑着答,西风重阳还远着呢。而转眼间,秋霜都已凝结在青绿干枯相间的草叶上了。记得立夏前与老友到海边吹风,我执意要经过一小片人口被几根木桩拦住的原始森林,她嘴上说着有点害怕,但路途中却仍掩盖不住激动,好奇地张望着周围的动静;每一次转弯时,那刻在基因里的倔强,不时在她微笑的嘴角上扬。快走出林子时,也邂逅了两只在海滨公园木屋徘徊、筑巢的黄鹂,当时还跟老友联想了一下来年它们举家从南国飞回的场景。
眼睛疲倦时,目光投向窗外旷远的苍穹,偶尔也会看到南去的归鸿。西风日紧,霜气渐浓。用不了多少日子,菊花就会开满低低的山坡,最后一行雁鹤也将从江水上空迤逦而过,在夕阳的边缘划破天际的流霞,留下深邃而怅惘的幻影。
日子在典籍与冥想里倏忽而过,一次次的传书、回眸与微笑,终归沉默。淡淡暮色里,秋风追逐碎叶,摇落了几枚松果。去年写字给斯人说:秋夕南山东篱旁,西风飒飒幽菊香。菊花香尽时,秋天便从寒山枫林似火的霜叶上飞过,将如潮水般向更深的时空里荡去。
天空中有了月的影子,于是,远的山、近的林都变得朦胧起来。唐诗里说菊“月朵暮开无绝艳,风茎时动有奇香”。忽然想起校园东门荒地上的那丛野生菊,不知它们怎么样了。匆匆吃过晚餐,决定趁着浅月的微光前去探望。月影下的幽菊可卿、可怜,淡雅依旧;微风拂过,暗香残留。墙角枯草丛间的几只蟋蟀躲于空隙,不知是清闲还是怕寒,急促地嘶鸣起来,月夜愈发显得宁静。而秋夜的确是冷了,连冬青叶也在寒风中战栗。
于是,我决定回去。
恋恋地望着菊丛,脚步却怎么也挪不动。
“如果,我们在松菊卓然的山外相逢,你会要我么?”
恍惚间,听见这一声隔世的追问,一张轻颦不展、明丽忧伤的脸庞在如水的月光下闪现,却想不起是谁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