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镰清风明月

作者: 杜柯

一镰清风明月。

镰刀上会有清风明月么?有,抑或没有;镰刀上会有风云雷电么?有,抑或没有。

认真来说,世代罔替的农人是没有清风明月的,他们只有稼穑的岁月,只有沧桑的农事。吟风弄月,一帘诗情画意,那是诗人骚客的雅举!可当我抬起头来,窗棂上正高挂一弯浅月,纤瘦如镰,皎皎莹洁,银河澄清,星宿渺远……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以至于长久以来,我们视而不见,不能意会,这说明了什么呢?民以食为天,广大苍生无不以农事为本,兹体事大,所以,上天每月总要提醒数次:上弦月、下弦月——数千年来代表着农具的镰刀,已作为昭示的徽征嵌印到天穹上去了。

儿时因体力所限,我不喜笨重的农具,独爱轻捷的镰刀,握手称心,呼呼生风,俨然行侠江湖的武器一般。那月牙般的造型,虽纤秀而不脆弱,钢铁淬炼,弹之,铮铮作响,并附有脉脉倾斜的初出时蓝棱棱的牙口——钢青或靛蓝的齿口,仿佛缠绕着幽暗飘曳的火苗,看起来毫不狰狞,反而一派斯文,却是锋利的“快手”,对于麦秆藤蔓之类,只需轻轻一挥、一抹,立刻芜杂尽除,划出楚河汉界,天地豁然开朗。

黑色的刀身,木质的酱色刀柄。刀身是谦和的锋利,刀柄是朴拙的厚道,温润、暖手。铁与火的结合,金与木的嫁接,阴阳交汇,诞白天上人间的久远神话,抒写大地沉实的离离诗行,而脸上滚落的汗滴,是一句句情之所至的呢喃,镰口偶尔进烁的火星,仿佛激扬之灵感……

谁说农民不是诗人?谁说镰刀锄头不是毛笔?谁说大地不能作纸卷?谁说几千年来,人们不想把一种原始农耕的生活过成一种艺术?谁说他们不是在创造艺术、创造生活本身?噫,轻捷如风的镰刀,优美的造型圆润如月,手感极佳。风从镰脊沿弧形游走,潜入无边的金色麦浪,我们无法看到镰刀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是愉悦的、清欢的。她不是沉重的代名词,她时常吟唱着富有韵律的歌谣,并散发出一丝丝飘逸的气息,融入馥郁的麦香……

燧人氏发明火后,同时也发明了镰刀。从茹毛饮血走向烟火熟食,从此人猿相揖别,人类从狩猎打渔走向农耕,并从农耕走向机械化工业。然而,镰刀工作的地方多在山里,现代机器开不上去,而这些陡坡峭岭、崎岖不平的旮旯,正是镰刀得以存在的理由。镰刀是手工劳作的典范,与人世代相亲,彼此传递相互依赖的诚意,这些质朴的麦子、稻子,都很情愿被镰刀收割,低眉顺眼,颗粒人仓。于是,仓廪实,衣食足,天下一派安宁。

镰刀上有清风明月,也有风云雷电。小小镰刀不仅刈麦割稻,同时也剖解世俗裹缚的层层枷锁,厘清人生的来路与归处,规划得有条不紊、清亮明快……民生多艰,这是一个人的镰刀,也是一个民族的镰刀。一弯新月拿到手上了,一柄镰刀飞升天空了——“喜看稻菽千层浪,遍地英雄下夕烟”。伟人站得高,看得远,尽揽风云入华章,自然是气象开阔,尺幅千里,熔铸成一首伟大的革命史诗。

镰刀,顾名思义,刀之一种。虽为刀,却既不能砍树亦不能切菜,更不会谋财害命。它术业有专攻,收敛了锋芒,大巧若拙,不言不语,与世无争,从容于漫漫人间烟火,静阅安稳盛世,历经时光的侵蚀而灵性无恙,始终光华灼灼。

一个人的稻事,一个人的麦田,一个人的镰刀。

镰刀上有清风明月吗?没有,抑或有;

镰刀上有风云雷电吗?没有,抑或有。

实际上,镰刀在我们的生活中一直过而不往,仿佛一个渐行渐远的词——

俯首大地,叩问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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