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时刻总是那么软弱

马丁·斯科塞斯导演的电影《纯真年代》是根据伊迪丝·华顿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小说情节并不复杂，主要人物只有3个，都是贵族圈里的年轻人：律师纽兰·阿彻尔、女孩梅·韦兰和她的表姐艾伦·奥兰斯卡。纽兰曾经暗恋艾伦，但艾伦嫁给了一个很有艺术气质的波兰贵族。暗恋的那个人轻轻地走了，这种事男孩在成长中会遇到很多次。自然的成长总是让男孩又遇上一个女孩，一下子打开人生叙事的正篇。纽兰也是这样，他遇见了梅，很自然地喜欢上她的美丽和青春活力，两人进入相恋、订婚的轨道。偏偏这时候艾伦从欧洲返回纽约，并且要跟风流的丈夫离婚。这个举动十分不寻常，它打破了纽约上流社会的规矩。很多时候，贵族阶层是道德的集中代表，他们的婚姻体现的是这种关系的本质：社会对婚姻稳定的需要，远远大于对个人情感追求的，没有爱情地球照转不误，但没有婚姻人类就无法生活，所有的财产也可能失去意义。艾伦的返回，引来昔日亲友无数的白眼，谁也不管她内心的痛苦。

在一片冰凉中，与艾伦重逢的纽兰，心火却越来越旺，他在千篇一律的贵族生活中看到了一个异数，这在梅的精神中是完全看不到的。在与艾伦的对比中，梅显得那么规范、优雅，但这正是让纽兰畏惧的地方：“假如优雅到了最高境界竟然变成它的反面，帷幕后面都是一片空白，那将怎么办呢？”

小说写到这里，还是19世纪的格局：快要结婚的男人或女人，突然遇上另一个激动人心、截然不同的异性，然后经历一番暴风骤雨，划清爱与不爱的界限，该散的散，该结的结，灿烂阳光下两人幸福地相拥。然而华顿毕竟是在20世纪初期的美国上流阶层长大的女人，她深知中下层出身的作家不知深浅，以为爱情就是出身悬殊的两个人一跺脚，社会就会让出一条道路向他们致敬——哪有这么简单，赤脚的岂知穿鞋的辛苦，贵族社会的压力大如山啊！纽兰眼看众人对待艾伦就像阻击冰山一样，于是做出了一个下意识的决定：马上向梅求婚，提前一年举行婚礼。

这种情节看上去有些荒诞，而且后患无穷，但略一体会，就能看到华顿这一笔写得颇不简单。人常有这样的本能：为了回避一种两难困境，貌似聪明地躲到另外一种选择中，以为如此避难就易，生存就会驶入不是最好却也不错的新道路。生活优越的人最容易犯这样的大错，因为他们可走的路太多了，好像到处都有幸福，只不过味道稍有不同。他们忘记了一条：人的内心是最大的世界，背离了真正的感情，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得不真实。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人生变成了一场空幻的游戏，人永远只能向前跑，不能向后看，因为看到的都是陌生之事和废墟。

后面的悲剧就不可避免了——纽兰一次次凝望艾伦，两人心知肚明，但又失之交臂。特别是海边那一幕：艾伦伫立海岸，又上了船，纽兰在山坡上定定地看着，只要艾伦回头望一眼，他就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和她生死相依。就在这一动不动的假设中，艾伦的背影远去了，她知道纽兰在眺望，也知道自己一回首什么都会改变。她多么盼望这个男人不管不顾地奔过来，大声喊出自己的爱，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头才是女人想要的幸福。然而，他只是站着，只是期盼，没有向前走一大步，也没有向后退一小步。波涛就这样空寂地摇荡着，春意悄悄地过去了。

小说将近终局有看似疯狂的一笔，艾伦答应和纽兰睡上一夜，然后两人私奔欧洲，但在听到梅说自己怀孕之后，一切都烟消云散。这个情节写得其实并不好，不但老套，而且超出了艾伦的逻辑，使3个人物都变得怪异起来。特别是梅，她简直就是个富于心计的坏女人了。实际上梅这类头脑简单的女子往往心肠很好，遇到事情不知所措，经常因为害怕别人痛苦而把自己逼入死角。幸好华顿一笔扫过26年，纽兰和梅生了3个孩子，后来梅染病去世，死前告诉大儿子爸爸的秘密，让他带着爸爸去巴黎看艾伦。这一节把梅的善良写回来了，把纽兰的本性也写得更透彻：纽兰和儿子到了巴黎，来到艾伦家的楼下，他让儿子上去，自己动情地望着那扇窗，最后默默地走了。

这个男人，在重要的时刻总是那么软弱，空有满腹的深情。而这样的男性实在太多了，他们的人生挂满了种种未实现的事。身为女性的华顿，很明白男性人生的南辕北辙，把纽兰如此不纯不真的心路故事定名为《纯真年代》，其中有多少感叹，又有多少期望啊！

（玄 武摘自海南出版社《日常》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