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最小的秘密建档

作者: 杜佳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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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秘密档案馆临街而设,常有行人路过

这是一个什么地方

2019年,艺术家胡燕子应邀参加了A4美术馆以“童年的秘密”为主题的儿童艺术展。她以关注普通人叙事的艺术方法,在成都的不同社区收集了近2000份童年的秘密,进行创作、展出。

展览期间,由她担任艺术顾问的社会组织解救了一个要寻短见的女孩。女孩在童年时因为被性侵,留下了很深的心理创伤。胡燕子想起收集的那些童年秘密里也有同样的遭遇。

这件事让她坚定了一个想法:秘密档案应该放入一间真的档案馆,让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普通人都有机会看到,并从这里获得疗愈。

艺术展结束后,胡燕子争取到了一个会议室大小的临时展览空间。直到2022年,受成都市玉林东路社区邀请,童年秘密档案馆才成为儿童友好主题社区下的常态化空间。

白纸会说“没关系”

童年秘密档案馆不限定“什么是秘密”,也不限定“童年”的年龄范围。

一个生于1996年的孩子的秘密是,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妈妈,另一个生于2008年的孩子也有同样的秘密。还有一个2004年出生的孩子在纸上问:“成为留守儿童是秘密吗?但我小时候并不觉得是,因为那时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爸爸妈妈。”

和同伴把尿装在水枪里,去喷另一个“讨厌的小孩”——有的孩子后知后觉:“当时就只是觉得好玩,后来才知道这属于霸凌。当时我们的做法挺过分的,现在我感到非常惭愧。”

这里搭建了一个安全的“树洞”。一位访客说:“写下秘密的人总是害怕受到伤害或不被理解,但是白纸会告诉他‘没关系’。”

一个被别人欺负却从来不敢向家人诉说的“乖孩子”也拿起了笔:“他们不懂得体谅以及关心人,总是在责怪我胆小怕事。久而久之,导致我性格内向,对情感、对别人,很少信任,但现在我在慢慢走出以往的经历。”他一笔一画地写道:“看到这段话的人,希望你能感同身受。”有人阅读到这份档案时,伸手摸了摸“感同身受”4个字。

2024年,童年秘密档案馆开始举办“档案馆之夜”系列活动,用微小但持续不断的力量去关照儿童。狱警、未成年人保护工作者、应用心理学研究会会长、法律从业者、社会工作者和孩子、家长围坐在这里,讨论“罪案中的童年”。

在这场持续了4小时的讨论中,有人说:“儿童的本性并非天使或者恶魔,他们只是原始而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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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小的世界

一个孩子不小心吞下了几颗西瓜籽。为了避免它在肚子里生根发芽,她吓得好几天没有喝水,“快要渴死了”。

一个女孩弄丢了自己的布偶娃娃,很难过,却不敢哭。直到40岁,她才写下:“因为怕被人发现,我把它当作是活的这个秘密。”

1920年,一位法国心理学家就提出:幼儿对于“秘密”的发现是一项巨大的成就,它标志着幼儿“内心世界的诞生”和“自我领地的形成”。

有个孩子省下买早饭的钱去买辣条,为此吓得好几天没睡好觉。他避开了所有人,“虽然他们都不认识我妈,但我小时候总觉得天上有一个间谍中心,每个人头上都被装了一个隐形监视器”。

因为没有朋友,一个转学后的小孩为了和大家拉近关系,就把父亲收集的一些“花花绿绿的邮票”拿出来送给了小伙伴。最后他被父亲带着“以负荆请罪的形式,挨家挨户地道歉”,把邮票要了回来。

一些孩子却很难拥有秘密。他们被带到童年秘密档案馆“接受讯问”。家长催促着,反复用语言诱导,试图让孩子说出秘密。

童年不是带围墙的花园

有时候大人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孩子“什么都知道”。

他们知道无声的爱意。一个孩子长大后仍记得,“爷爷会陪着我走很远的路去买粉色的小发卡”。沉默寡言的父亲骑自行车送女儿上学时,偶尔会把下巴放在她的头顶,坐在前座的女儿把这个动作默默记了30多年。

“新童年社会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威廉姆·科萨罗认为,儿童会通过创造性地吸收、整合成人世界的信息,来解决与同龄人或自身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儿童得以创建他们独特的同伴文化,并参与其中。

一个孩子因此用“一知半解地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性知识”策划了一场恶作剧——把戴发卡的女生推向另一个男生,使他们的嘴唇相碰,以为这样那个女生就会怀孕。

2024年11月24日,“档案馆之夜”又邀请专业人士面向4—12岁的儿童开展了性教育儿童绘本戏剧课“我们的身体权”。

课上,老师问:“什么是身体权的对象?”孩子们说:“是拳头!”“是身体的全部!”“是要得到同意才能摸,不准乱摸的地方!”

孩子们拿着玩偶,在这里学习说“不”。

不一样的童年土壤

现在,作为孩子的领地,童年秘密档案馆欢迎所有人进入。

过去70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变迁改变了人们童年的处境。

一个2001年出生的孩子想为家人做饭,炒菜时不知道应该用油,就用水“炒”了一锅菜。他写道:“我超级嫌弃自己做的饭,但家人吃得很香。”

1952年立夏那天,一个未满6岁的男孩带着不足1岁的弟弟在家,把仅剩的糙米拿出来做饭吃,却被干活归来的母亲用柴条鞭打。因为那是四处借来的,栽秧用的。

1979年至1991年,中国增加的城市数量,相当于1949年至1978年间增加的4.7倍。

一个2008年出生的孩子说,手机、游戏、小说、闺密,就像她的家人,“我会用尽全力不让他们受伤”。一个2011年出生的孩子想要一个能陪伴自己的机器人。

老人们在纸上画下的童年记忆是河流、树木与小鸟。一个生于2014年的孩子已经能画出民用航空飞机、机场和地铁的线路图。许多孩子在纸上诉说出国读书的困扰。

他们来到了祖辈无法想象的大世界,却说不清空间是变得广阔还是狭窄了。一个1999年出生的孩子面对档案纸,“很想写点什么”,“但是我没有童年”。“从8岁开始学奥数,举一反三、望子成龙、‘牛吃草问题’陪伴我到了12岁。然后是‘小升初’、奥数比赛,放假是钢琴考级的时间,我坚持考到了9级。但我从来没有看完过一集《动画梦工场》。”

有个曾经被同伴欺凌的孩子写道:“希望所有和我一样的人,能勇敢地说‘不’,也能勇敢地爱人。我再也当不了孩子了,但我会做一个永远温柔的大人。”

夏天,一个大爷说,这个空间很温暖,虽然开着空调。有个孩子在秘密里写道,他每天都要写日记,日记的最后一句,外婆都会让他写,“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杜淳刚摘自微信公众号“冰点周刊”,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