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崔健有关的青春往事
作者: 冯翔
我听崔健的摇滚乐的历史,到今天已经超过30年。
我母亲在市艺术馆上班。这里才子多,怪人多,拥有一身才气且爱说怪话的人更多。1990年左右,她的几个同事到家里做客,带来了一盘磁带,其中就有崔健的《一无所有》。那时我9岁,像一只刚出壳的鸡崽,很容易就被这种听起来酷酷的音乐俘虏了。
接下来,我拿着这盘磁带去班里放《一无所有》,主动在同学们面前唱,逼迫他们听。在给女同学的贺年卡上,我写的也是崔健的歌词:“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小学二年级,那是一个男生女生们听小虎队和郭富城的歌还有点不好意思的阶段,让他们接受崔健的歌有多难,可想而知。我后来遭受过无数的白眼、嘲笑、孤立和风言风语,成了全班同学眼中的怪人。
1994年小学毕业前,我给崔健写了一封信,抒发了我对他的敬仰之情。地址我现在还记得:北京市安外东河沿×号院×号楼×号。这是我从杂志上抄来的。他没有给我回信。
同一年,崔健出了第三张专辑《红旗下的蛋》。在音乐课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唱了一首《飞了》,满座皆惊。这也叫歌?在他们的认知里,这更像是一段相声的贯口。好多年后,我与当初的一个同学相遇,他还能背诵这首歌的最后两句歌词:“突然间那火把空气点着了,我飞不起来了。”
身为一个识字比较早的孩子,我从小就受遍了表扬,经常被叫去参加各种智力竞赛,最后变得心高气傲、棱角分明,乐于表现自己。
初中语文课,老师讲授贺敬之的《回延安》。
这堂语文课的任务是分段朗诵,分给我的是第一段。站立,放下书,用从崔健的歌中学的rap(说唱音乐)的形式朗诵,我又一次震惊了全班。
“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灰尘呀——莫把我——眼睛挡住了……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我不停地冒虚汗,尽管班里笑声、惊叹声、议论声四起,但我还是一口气坚持到了最后。
“你这哪是诗朗诵,明明是唱歌嘛!”语文老师也被震惊了。
“没看注解里写着吗?选自《放歌集》。”我挺着脖子回答。
得感谢这位老师。她放下教学计划,让我专门给大家重新说唱了一遍这首长诗——不是第一段,而是全诗。
3天以后,这种rap成了我们班对这首长诗的“官方”朗读形式。
这朵小小的浪花很快就被时光推过去了。
中考,我的成绩离普通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差了16分。我收到一张职业中专汽车维修与驾驶专业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让我速去报名入学。光明的前途在向我招手,而我根本没有报考这所学校。
我上了一所普通高中,自费。上一届,这所学校文科班的高考第一名考进了一所专科院校。第一次摸底考试,我在全年级600人中排第480名。
“力量”,许多人都会用这个词形容崔健的音乐。听他的歌,很容易让人浑身肌肉膨胀,信心勃发,梗着脖子较劲。确切地说,高中这3年,是崔健对我影响最深的时候。
懵懂如我,也逐渐从他的音乐中想通了一个道理:在逆境中,要心态冷静,直面自己,认清目标;然后,挣脱束缚、不管不顾,朝着认准的方向猛冲。正如他唱的:“谁说生活真难那谁就真够笨的,其实动点脑子绕点弯子不把事情都就办了。”
我基础太差,注意力不集中,补物理、化学一类的短板非常费力。但我从小喜欢看书,尤其是各种各样的历史书。那好,我干脆不补了,以后报文科。尽管当时,男生报文科是要被嘲笑的。高二才分文理科,高一还要学一年物理、化学。在我看来,既然决定报文科,再学这两门课就是浪费时间。从此,这两门课我再也没有听过,上课时都在做文科的题。这两门课考试的时候,选择题我一律选C,填空题一律写1,在大题空白处明晃晃地写“我不会”“没学过”“你教我”……有一位判卷老师估计实在气得忍不了了,给我加了3个字的批语——“缺心眼”。
高考前夕,整个高三年级有一种诡异的氛围。我们学校挨着全市最大的公园,很多同学认为书快读到头了,就天天逃课去公园逛。我心想,这可是高考前的冲刺阶段啊。于是,经常是我一个人坐在教室埋头题海当中,一直坚持到高考的前一天。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这个自费生考了全校文科第一名。
我考上了一所“211”的本科院校,其中历史科目成绩全市第一。某种意义上,这次小小的绝地反击,成为我人生真正的起点。从那之后,无论我遭遇多惨的失败和多大的挫折,都再也没有自我怀疑过。而崔健给我的“武器”——音乐,我端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了。
多年以后,我去了北京,做了记者。后来,我慢慢知道那个年代有多少人因为崔健改变了命运,或是被他激发出力量。
在陕西财经学院读会计专业的女生——闫妮,听了崔健1988年的一场演唱会后,机缘巧合下到解放军艺术学院,改行搞起了艺术。后来,她演了《武林外传》。
北京的护士吴士宏最爱《假行僧》,后来,她成了微软中国公司总经理。她说,自己这辈子只眼巴巴地等过两个人的出现:一个是崔健,一个是比尔·盖茨。
喜欢《假行僧》的人还有王健林。他在公司年会上唱这首歌的录像,在网上的播放量不知有多少了。
跟他们相比,我的命运的改变幅度真是太小了。
2021年4月下旬,我从北京到上海,去看了久违的崔健演唱会。我旁边有个萍水相逢的姑娘,我们互相加了微信,她把刚拍的一段视频传给了我。
那是我跟着崔健嘶吼的瞬间。眼神坚定到发直,嘴张得很大,表情却紧绷着,吼得那么大声,那么暴力,像是要压过台上的崔健。我一只手按在胸前,另一只手举着手机拍照,头上戴着一顶崔健标志性的白色红五星棒球帽——那是崔健送我的。
到北京的这些年,我写了许多摇滚音乐人的故事,崔健自然是重中之重。我采访了跟他打过交道的几十个人,写了3万字,还收集了他各种版本的歌,累计300余首。虽然我面对面跟他说话的次数寥寥无几。
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和他面对面,我怕自己会掉眼泪。
音乐是人类储存时空的仓库。对我来说,崔健就是那个掌管仓库钥匙的人。他那张线条分明的面孔会在一瞬间打开时空隧道,让年少时一切粉红色的泡沫和伤痕扑面而来,挤得人无法呼吸,只需跟着他唱就可以了。
正如我写过的一段话:“崔健影响过的那个世界,那些曾经热泪盈眶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年轻了。只有在越来越少的崔健演唱会上,他们才能时而忘情地呐喊,时而沉默地流泪,挥舞着手里的红布,缅怀自己刻骨铭心的青春。”
(蓝 骨摘自《财新周刊》文化副刊,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