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鼓楼青年,追问什么是意义

作者: 赵淑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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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东四十条》剧照

大约从2024年9月开始,一条标语以不同形式频繁在北京的各条胡同里出现,它们有的是潦草的手写,有的是贴纸,有的是涂鸦,内容取自著名的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戈多明天准来。”

这不是人们约定好的快闪,也并没有明确的起因和影响,一句被不同的年轻人悄悄留在胡同里的标语,像某种无害的病毒一样复制、粘贴、传播,跟它的出处一样难以理解,但易于感知。

3月中旬,北京。我在距离东四十条仅两公里的工体,见到了两个“鼓楼青年”。他们跟我谈论自己的电影,提到《等待戈多》时,我想起了这个标语。

大豆和阿毛,两个在北京生活超过十年的外地青年,在2021年,因为太无聊了,拍了一部跟他们的生活一样“无聊”的电影。

电影叫《东四十条》,这也是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电影的两个主角,一个叫东四,一个叫十条,他们在排一个不知所以的队的时候,碰巧穿了一样的裤子,莫名其妙成了朋友。有天他们在胡同捡到一张寻找走失赛鸽的广告,悬赏有十万元,于是他们决定一起在北京找赛鸽。

2023年,《东四十条》在平遥国际电影节首映。红毯上,紧随那些国际知名的电影人、华丽耀眼的明星,出现了四个摇摇晃晃、手脚僵硬的年轻人,他们是《东四十条》的四位主创,导演詹涵淇(大豆)和覃牧秋(阿毛),东四和十条的扮演者杨凯航和钱赓。

今年4月,《东四十条》在全国院线上映。大豆分析了标记“想看”的用户画像,“生活在一二线城市的、喜欢看文艺片、经常去独立书店的大学生和年轻人”。

有人笼统地称这个画像群体,为文艺青年。然而对大豆和阿毛而言,毋宁说这是一部关于“边缘”青年的电影。

《东四十条》是从边缘发出的呓语。但你仔细听,里面好像又有一些能被所有人理解的声音。

活动家与宅男

在大豆的讲述里,“共创”是一个反复出现的关键词。

有段时间,她跟几个玩乐队的朋友合租,感觉他们那种一起弹琴聊天共同创作的模式特别吸引人,后来她想,她无形中受到了影响,以玩乐队思维拍了《东四十条》,再大白话一点,就是“一起玩”。

刚来北京的时候,她是一个影迷。2013年,土木工程出身的大豆辞去工作,从浙江搬到北京生活。最开始她住在中国电影资料馆附近,这片俗称“小西天”的区域,是北京的文艺圣地。在资料馆看到了一刀未剪的《大开眼戒》之后,她开始“不断地”在资料馆看电影,认识了很多热爱电影的朋友,包括后来拍出《平原上的夏洛克》的独立电影导演徐磊。

徐磊制作电影的方法让大豆第一次意识到,拍电影还有一些“非主流”的方法,“你可以找平时总在一起玩的朋友,自己花钱去拍个电影”。

恰好这对大豆来说不算难。

她喜欢热闹的生活,再准确一点说,她喜欢感受人与人的连接,喜欢观察生活。

2019年,大豆跟朋友一起在鼓楼租了一个很大的房子,月租金很高,所以他们把空出来的房间拿来做民宿,以此覆盖房租成本。某年中秋节,大豆叫了8个朋友来家里,计划每个人吃6只大闸蟹,准备了48只,结果朋友带朋友,那天晚上来到她的大房子的一共有48个人,她后来的搭档阿毛就在其中。

文艺青年扎堆的泛鼓楼地区,被称为“北京的布鲁克林”,是大豆和阿毛居住了十余年的家,也是电影里东四和十条常常混迹的地方。

阿毛跟大豆不一样,他“不上班”。他比大豆宅一点,喜欢在家里打游戏,当他需要解释一下生活,他总是拿游戏当比喻。2007年,他从广西来到北京上大学,此后再没离开过北京。从动画专业毕业后,阿毛并没有选择去动画公司工作,据说这个行业里,加班现象特别严重。后来他短暂地在一家APP研发公司工作过,但因为总是迟到被开除了。

上班似乎成了一件危险系数极高而回报率极低的事,于是他成为了一个自由职业者。

上班有危险,所以阿毛选择成为一个自由职业者,一直住在雍和宫附近。

两个人聊起拍电影这事,是2021年的夏天。天气很热的时候,人就容易无所事事。他们没有什么组成搭档的意识,只是因为对方恰好跟自己一样没事做,又迫切想有事做。

大豆想得很简单:“有剧本,有导演,有摄影师,灯光可以没有,但要有录音师,还有一个人管饭——凑齐这些人,我们就可以拍了。”

再找几个演员。她向周围的朋友发出邀请,谁愿意不要片酬,就喊过来一起玩,前期拍摄阶段的实际成本,基本上就是吃饭的钱。

书法艺术家钱赓和独立导演张帅来了。拍摄“团伙”初步成型,一起在法国小超市的院子里刮了个彩票,“刮出多少钱来,我们预算就是多少钱”。他们中了100元,又拿这100元去买彩票,最后一分钱也没挣到。

但电影还是开拍了。东四最后由贝斯手杨凯航出演,张帅后来在里面客串了一个钓鱼佬。据说饰演十条的钱赓气场很强,大豆说有些朋友会有点“怕”他。实际上他是一个喜欢马大帅的东北青年,他对自己从事的艺术有严肃的狂热,但是生活里,他又挺容易动感情。

我问钱赓,我们什么时候聊聊拍电影的事。他说,整!趁热打铁,就明天呗。

也许当时他就是这样答应了大豆和阿毛。

第三个主角

阿毛跟大豆相识的时候,已经在雍和宫附近住了很久。即便单纯按照地理位置划分,他们也是毋庸置疑的同类,因为他们都是“鼓楼人”。电影里,东四刚刚搬到鼓楼地区不久,他对十条说:“我听说鼓楼人都不切实际才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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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东四十条》剧照

如果说《东四十条》是以东四和十条为双主角的电影,那么鼓楼地区就是它的第三个主角。北京二环内,东四十条、雍和宫、后海、南锣鼓巷之间,圈出一小块乌托邦,这就是文艺病高发、文艺青年扎堆的泛鼓楼地区,被称为“北京的布鲁克林”,是大豆和阿毛居住了十余年的家,也是电影里东四和十条常常混迹的地方。

《东四十条》的美术师白菜说,拍电影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寻找“那种出现在胡同里你不会把它当回事,但是离开这里大概不会再见到的东西”。老外会骑着电动车下班去吃羊杂汤,搞学术的会在中药铺里蹲守稀缺的药材,年轻小伙骑着二八大杠跟收破烂的大爷讨价还价,稀奇古怪的事情和谐地在这里发生,白菜觉得这就是城市里的“人味儿”。

电影里有一个情节,是东四和十条在前景里说话,后景有一个人在扯风筝。它就源自某次大豆在公园里看到一个男人从树上摘风筝,先用鞋子,然后用树枝,再然后用钓鱼竿。她觉得很神奇,就这么一件事,他做了四五个小时。电影里还有个一人高的熊玩偶,也是大豆和阿毛遇到过的,一个总是穿着熊玩偶衣服去交朋友的人,那个人的微信头像和表情包都是熊。《东四十条》在北京国际电影节放映的时候,大豆发微信问他要不要来看电影,他拒绝了她:“为了生活,很久没有扮熊了。”

这个“熊人”作为一个胡同怪人的执着,是“不想以一个普通人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想,如果自己开足马力去挣钱,也无非是去中间地带痛苦,他宁愿待在底层快乐着。

对大豆和阿毛来说,鼓楼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结构,留在鼓楼的每个人都会在这个结构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它剥离掉了外在的标签,最后大家记住你的时候,不会记住你有多少资产,从哪个学校毕业,在什么公司当过什么总监,而是会说,你是一个有音乐梦的人,或者,一个有意思的人。

饰演十条的钱赓回忆,他们几个一起拍了这么一部电影,某种程度就是源自一种寻找同类的愿望。

4月,《东四十条》即将在全国院线公映,给很多商业大片写过海报的钱赓,也知道这不会是一个在商业上讨喜的电影,但他对这件事有另一种期望。他的理想是,500年之后,有人偶然看到了这部电影,那就是那个人在对自己说,“哈喽啊”。

他也会跟他说一声,你好啊。

雷声与怒潮

在鼓楼青年中间,存在一个鼓楼二手群。他们平时在里面交易一些电磁炉、二手衣服,某次一个北京大爷误入,一直在里面发出租房屋的消息,有一条要求,“希望租给正常人”。大家在里面刷屏:大爷,这个群里没有正常人。

电影里,东四和十条,一个被裁员后搬到鼓楼居住,一个长期没有工作只想做自己的艺术,他们都面临着要不要回到正常生活的抉择。电影里,十条接到过一个电话,有人给他介绍工作,他拒绝的理由是自己正在干一个10万的大项目。

什么是“正常生活”?

这个问题,大豆和阿毛也在想。早早地决定不上班的阿毛,不想去玩大多数人都在玩的那个游戏。一个人赚多少钱,就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开什么样的车,买什么样的小区。在这个庞大严密的系统里,有人会从中获得“赢的快感”,但也要承受竞争的痛苦,用阿毛的话来说,最后他们被这个游戏玩了,这是“玩家的异化”。他相信在金字塔里,最自由的是顶上的人和底下的人,卡在中间的人最痛苦。外出拍广告时,托甲方的福,阿毛坐过很贵的豪车,但他不觉得自己如果拥有这么一辆车就会很快乐,“买辆500万的车和买个航空母舰,对我来说差别不大”。他想,如果自己开足马力去挣钱,也无非是去中间地带痛苦,他宁愿待在底层快乐着。

2020年,客串钓鱼佬的张帅曾拍过一个叫《北京部分地区部分青年生活状况观察报告》的电影,后来连续拍了几年,在片名里标注年份进行区分,实际上是一系列关于鼓楼青年的纪录片。在豆瓣简介里,他提到拍摄之前曾去找大豆聊了聊,促使他拍摄的原因,是他感知到周围同代的年轻人“普遍很辛苦并且状态很不行”,所有人似乎都在资本的机器里变得麻木不仁,他觉得很苦闷。疫情开始后,他觉得不能再等,为此他赶快用花呗买了一台相机。他说连接意味着爱,而爱能够抵御冷漠。

我们能从《东四十条》里感受到相同的爱,就像钱赓说的,他们在寻找同类。只不过是以他们自己的语言,一种致敬日本漫画、考里斯马基的形式。阿毛说,他们喜欢的考里斯马基的电影里,所有人都板着脸,说着一些无聊的话,但那些人物与其所处的时代之间,一直存在某种对比,或者张力,或者牵引——你能感觉到,这些冷漠的小人物,在面临一个大问题。

阿毛说,想到去拍一个电影,是因为电影可以拍很长时间,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总而言之,可以让他们在这件事上“卡住”足够长的一段时间。那一年里,大豆和阿毛隔三岔五把其他主创聚在一起,吃顿饭喝顿酒,拍一场戏,散伙,等待下次相聚,再拍一场。

据说饰演东四的杨凯航一直以为自己拍的是短片,没想到最后每个“短片”连在一起,成了一部电影。

鸽子的意义

有关追问意义的问题,阿毛说他喜欢加缪的一句话:你要认识到这个世界不重要,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大豆戳破了他的嘴硬:“他肯定要先去思考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意义才会得到这个结论,就是世界不重要。”

所以,这部电影一直围绕着生活与理想的矛盾展开,却不对抗。

为什么不愤怒?

阿毛引用了福克纳小说《烧马棚》里的一句话:“你要珍惜自己的血。”珍惜自己的愤怒,不然有一天会无血可流。

电影里的闲逛和聊天,总是被某种不得已的束缚困住,两个主角,或者两个导演,都感觉到了那个东西的存在,尽管他们说不出那是什么,就像他们说不出自己在找什么。

他们只是想用自己的语言来说点什么话,用废话来抵御宣言,用空白来拒绝涂抹,如果你觉得这种无厘头很不正常——那就对了,他们就想问,那种正常的、按部就班的意义,真的是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