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唐构:“三座半”的奇迹

作者: 徐鹏远

追寻唐构:“三座半”的奇迹0
山西佛光寺东大殿模型。图/中新

1924年7月,鲁迅去了一趟西安。

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踏足西北。此前一年,他全力编修《中国小说史略》,其间兄弟失和、搬家买房,又赶上肺病复发,可谓身心俱疲,手头拮据。恰巧西北大学开办了“暑期学校”,延请一批名师前来讲学,于是欣然应约,权作遣兴。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也在吸引着他动身。他欲写一部小说《杨贵妃》,酝酿了两三年,对相应的人物性格、时代背景以及历史细节都做了详细研究,思路几近成形。此行正好顺便实地考察,也许可以增添更多真切的体会。

然而事与愿违。西安廿日,不仅没能助长灵感,反而掐灭了创作的念头。直到许多年后,鲁迅还在寄给友人的信中说道:“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幻想描绘出的计划完全打破了,至今一个字也未能写出。”对于这份失望和破灭,学生孙伏园是最理解的:他陪着鲁迅去的西安,一路所睹“看不见一点唐人的遗迹”,“只有山水,恐怕不改旧观”。

那个绚烂一时的长安早就不在了,大唐命数尚未彻底尽绝之际,诗人韦庄便写下过“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的哀叹,更不用说物换星移的一千多年以后。何止长安,除去一些砖塔、石刻与陵冢,有唐一代所创造的营造奇迹皆已难觅踪迹。“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的壮景唯有在文献与图画的描绘里窥见一斑,或者到昔日师法中华的日本才能找寻几分相似的恢宏。

正因如此,日本学者关野贞有过一个斩钉截铁的断语:要想研究唐代建筑,只能去奈良。

佛光重现

关野贞的话并非妄言。作为明治维新后脱颖而出的第一代建筑史家,他曾多次到访中国,在历经二十余年的考察中眼见着“明代以前木构建筑几于湮灭”,不断“惊诧于此间遗迹破坏、毁灭程度之大”。因此许多文章里,他都反复陈述过明确的观点:“日本现存的千年以上古建筑尚有三四十栋,五百年以上者也有三四百栋,但是中国这样一个大国,在我的调查范围内,千年以上的建筑一无所有,而五百年以上的也非常罕见。”

这也不是他的一家之言,另一位学者伊东忠太在1930年的一次演讲中同样表示,对于中国古建筑的研究来说,“在中国方面,以调查文献为主,日本方面,以研究遗物为主”。可堪玩味的是,聆听此番演讲的正是营造学社的诸位同仁。这个刚刚成立的学术团体,以研究和保护中国传统建筑为志业,汇集了一批现代建筑学的先驱。伊东忠太的论调无疑给他们带来了沉痛的刺激,更激起了他们奋发的决心。

就在那之后的一年,梁思成也加入了学社当中,并且很快开始有计划有系统地展开古建调查。这是他为写一部《中国建筑史》所做的准备——还在留学美国期间,他便将此确立为自己毕生的追求。而每一趟调查的启程,也同时抱有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国内殿宇必有唐构。”

从1932年到1937年,梁思成与林徽因等人完成了数次考察,足迹遍及上百个县。数十处宋、辽、金、元的珍贵遗存被一一发现,极大拓展了有关中国古建的认知边界。唯一遗憾的是,最令他们魂牵梦绕的唐代木构仍未得见身影。

惊喜是在不期然间降临的。1937年6月,梁、林等四人去到了山西五台,这本来是一趟意外之行,他们原计划前往敦煌,因为时局所限未能成行,遂折向了晋北的这片僻壤。当然转道的选择不是随意的,相反,他们的路线非常明确。在后来的记述里,梁思成这样写道:“抵五台县城后,不入台怀,折而北行,径趋南台外围。乘驮骡入山,峻路萦回,沿倚崖边,崎岖危隘,俯瞰田畴。”

文中提及的“台怀”,即今天的五台山风景名胜区所在地。自东汉起,这里就开始兴建佛寺,至南北朝及唐达到鼎盛,敦煌莫高窟的第61窟绘有一幅《五台山图》,便描绘了彼时龛庙林立、僧侣若云的盛景。这幅壁画在1908年被法国汉学家伯希和拍摄成照片,收录于其所编著的《敦煌石窟图录》中。一次偶然,梁思成看到了这本画册,并且被其中一座名为“大佛光寺”的庙宇吸引。此赴山西,即为了寻它而来。

在山西省古建筑与彩塑壁画保护研究院副院长王小龙看来,《五台山图》证明了佛光寺的重要性,却不代表其在历史中始终为世人瞩目。“毕竟它离五台山核心区还是很远的,随着时代的发展,到清时,佛教势力范围局限在核心区域,佛光寺也就不再像唐代那么兴旺了。”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不过福祸相倚,也因为香火的衰败,这座古刹才得以避开了后世的装点,保存下原始的模样。诚如梁思成语:“台怀为五台中心,附近寺刹林立,香火极盛。殿塔佛像均勤经修建。其金碧辉煌,以炫耀进香俗客者,均近代贵官富贾所布施重修。千余年来文殊菩萨道场竟鲜明清以前殿宇之存在焉。台外情形与台内迥异。因地占外围,寺刹散远,交通不便,故祈福进香者足迹罕至。香火冷落,寺僧贫苦,则修装困难,似较适宜于古建筑之保存。”

所以当他们到达这里时,虽然“佛教迹象,如随高僧圆寂”,却还是“咨嗟惊喜”。尤其那座“魁伟整饬”的正殿,“与敦煌壁画净土变相中殿宇极为相似”,走入殿内则又可见“华拱四层,全部不施横拱,上托月梁如虹,飞架前后内柱间,秀健整丽,为北方宋辽遗物中所未见”。

次日,他们便立即开始了工作,“晨昏攀跻,或佝偻入顶内,与蝙蝠、壁虱为伍,或登殿中构架,俯仰细量”,在测绘图录的同时,也寻找着通常书于脊檩的修造题记。几天后,他们在四根梁底发现了隐隐约约的墨迹,但因为后刷的颜料覆盖其上,具体内容颇难辨认。幸好林徽因是远视,一眼读出了“女弟子宁公遇”几个字。

追寻唐构:“三座半”的奇迹1
20世纪初,林徽因在佛光寺观赏唐代彩塑。图/FOTOE

追寻唐构:“三座半”的奇迹2
佛光寺东大殿。摄影/中新 武俊杰
追寻唐构:“三座半”的奇迹3
佛光寺东大殿“佛光真容禅寺”牌匾。摄影/中新 武俊杰
追寻唐构:“三座半”的奇迹4
佛光寺东大殿殿内。图/视觉中国
追寻唐构:“三座半”的奇迹5
佛光寺东大殿内的罗汉雕塑群。摄影/本刊记者 徐鹏远

相传,该寺始建于北魏,因修造者偶然途经时见到一团神光遍照山林,故而得名“佛光”。最初的佛光寺有佛堂三间、僧室十余间,至中唐时已为名刹,法兴禅师又加建了一座三层七间的弥勒大阁。但仅仅过了二十余年,这些就都毁于一旦,及至唐宣宗继位,才在高僧愿诚的主持下重建。

浴火再生的佛光寺于新修的大殿外竖起经幡,镌刻了出资施主姓名,这便是那位“女弟子宁公遇”。通常立幡是在殿成之后,而梁上题记既与经幡所刻一致,可以推定立幡的大中十一年(857年)应该就是大殿的完工之时。

追觅已久的唐代木构终于找到了,而且除却建筑本身,“更蕴藏唐画原塑墨迹于其中,四艺荟萃,实物遗迹中诚属奇珍”。喜悦之情难以抑止,梁思成不住赞叹:“此不但为本社多年来实地踏查所得之唯一唐代木构殿宇,实亦国内古建筑之第一瑰宝。”

比起梁思成,林徽因则更为浪漫。所有调查结束的时候,她提议就在大殿前的空地铺上席子,共进一顿野餐。金黄的斜阳倾泻下来,沐浴着他们,也笼罩着大殿,仿佛一千多年前的那团神光重新降临。

何为唐风

其实在佛光寺之前,梁思成见到过另一处极有可能是唐代遗存的木构建筑。那是1933年的4月,他和学生莫宗江考察河北正定,在城内的开元寺里发现了一座钟楼。

钟楼总体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外檐经过后世重修呈清代风格,但内部和下层却迥异,不仅结构上与辽宋形制“无甚差别”,补间铺作更是“古简粗壮”。梁思成判断,这应该是宋初或更古的遗物,甚至“若说它是唐构,我也不能否认”。

钟志当中的记载,也称钟楼为唐物,只是钟上的文字已经完全磨去,无从对照。尽管如此,这个“意外的收获”还是在梁思成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以至于他在1944 年完成的《中国建筑史》中依然念念不忘:“内部四柱则极壮大,其上斗拱雄伟,月梁短而大,以形制论,大有唐代遗构之可能。”

如今,这座钟楼还是被视作“半个”唐代遗构。所谓“半个”,可以理解为其中未经改动的原状部分,亦可以理解为在进一步取得明确线索之前的“暂时结论”。正如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王贵祥所言:“不能说它不是唐代(木构建筑),但又没有十足的把握认为它就是唐代(木构建筑)。”1979年,他陪同导师莫宗江回去看过钟楼,依然认为其“唐味十足”。

“唐味”来自形制和细部上的种种特征,通常这是一种直观的断代方法。王贵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唐代木构在梁架、铺作、阑额、材分等诸多方面都与后世建筑有着明显区别,即使是相隔不算久远的年代之间也存在些许差异:“一般来说,判断唐、宋、辽、金的建筑时,一个基本的参照系就是《营造法式》。”

专业范围内,这种鉴别涉及方方面面,相当细碎、周密。但如果仅作简单理解,斗拱和屋顶可以算作两个显而易见的维度。对唐代木构而言,就像梁、林等人第一眼看到佛光寺大殿的感受一样,“斗拱雄大,屋顶缓和,广檐翼出”即最为鲜明的风格。

风格的形成首先源于技术和结构的需要。斗拱作为唐构中重要的承重部件,足够的粗壮才能保证建筑坚实稳定,而且其高度在比例上可达柱高的一半。为了保护突出的斗拱免遭风雨浸蚀,屋顶的出檐相应也就更大。至于举折平缓,一方面受做法之限,另一方面方便挂瓦。随着营造技术的进步和结构的改良,这些特点在唐以后逐渐发生了变化,就比如斗拱越来越小,到明清时只有柱高的五分之一左右甚至更少,几乎只是装饰而已。

追寻唐构:“三座半”的奇迹6
开元寺内的钟楼(右)和须弥塔。图/中新
追寻唐构:“三座半”的奇迹7
开元寺钟楼藻井。图/视觉中国

满足实际功用的同时,这样的整体设计还兼顾着美观的考虑,彼此协调之中形成了一种朴拙庄重、恢宏磅礴的气势。正所谓大唐风韵,时代的审美乃至文化、思维也在建筑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唐代建筑生机勃勃、富有活力,那个时候大乘佛教兴盛到了顶点。等到辽金之际跌落,建筑的空间感和设计方式已经完全不是从前那样,短短一二十年时间就发生了改变。宋元以后儒学复兴,可以说是肃穆平静,更加不再追求张扬。”天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丁垚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所以)梁思成把中国古代建筑分为了三个时段,唐辽称为豪劲时期,宋元称为醇和时期,明清称为羁直时期。”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