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妈妈的土葬
作者: 穆牧几天前,为了给妈妈寻一块墓地,我和爸爸一同去了位于柏林卡尔斯霍斯特区的墓园。爸爸已经事先物色好了一个位置。他说:“你觉得这儿怎么样?光线充足,太阳总能照过来,不像那边那么阴。小教堂也在附近,你妈在这儿不会孤单,有人陪。”
我点点头,说:“我觉得挺好。不孤单,但还算安静。这个位置也好找。”我们的对话听上去就像两个正在夸赞房子优点的房产经纪人。接着,我俩看向冰冷的地面,这里将会被挖出一个洞。想到这儿,眼泪突然顺着我的脸颊滑落下来。
妈妈临终前表示,她绝不愿意被火葬。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对她如此重要。也许作为出生在战争年代的孩子,她这一生已经受够了战火,所以在最后时刻不想再以身蹈火。也许她想到了所有那些喜剧电影里的场景:骨灰被嬉闹着随意抛扬,然后随风逝去。也许她只是想被土葬:一副棺材,一位牧师,一个仪式,一块墓碑,数捧鲜花,秋天就会有人来扫墓。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妈妈会突然在11月的某天说:“今天我们去看奶奶。”最开始我还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因为我奶奶已经死了。接着我们会一起去墓地,因为那天是亡灵星期日。对我父母来说,这是一个他们从不会忽略的传统。
在这片墓园里,许多亲人就埋葬在妈妈附近,来到墓园总会让我想起他们。我的曾祖父母、祖父母,还有一个失踪于1945年、我几乎没有见过的叔叔。从前,在我小时候的亡灵星期日,我总会围绕着这些死去的亲戚编出各种故事,而他们和我拥有相同的姓氏。我编造出他们的模样、住址,他们是贫穷还是富贵,以及他们在战争年代如何挣扎求生。也许这就是亡灵星期日存在的意义——怀念那些曾鲜活存在的生命。
后来我不再去墓园了,大概是因为年纪越长,就越希望离死亡更远一些。有时候我会和朋友们谈起希望怎样死去,就好像我们有得选似的,接着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美国导演比利·怀尔德的名言:生龙活虎地活到104岁,然后被我那年轻小情人的丈夫开枪打死。
我相信,妈妈会理解我的恐惧。当家庭女医生最终着急忙慌地准备把她往医院送时,她的癌症已经发展到了晚期。妈妈对爸爸说:“格哈德,我们明天再去吧。今天我去不了,我约了做头发。”于是医院和死亡都得稍稍往后排,得等妈妈好好做完头发。这也是我深爱妈妈的原因:她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
爸爸预订了两块墓地。一块给妈妈,紧挨着她的一块留给他自己。墓园的工作人员——一位年长的女士告诉我们,可惜近来选择土葬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多数人如今都选择火化,这也导致墓园发生了变化:墓穴和墓碑都越来越小,墓志铭也是。当她在计算器上替我们敲出两块老派墓地20年的价钱时,她的声音听上去几乎是愉快而振奋的。
我近些日子寻找殡仪馆时,常常注意到人们可以预订被称为“个性化丧葬”的服务。可以在国外进行“空葬”,就是让一架直升机把骨灰抛撒到空中。也有“花坛葬”,将遗体和稻草、新鲜草茎一起放在一个特制容器中静置40天,在微生物的帮助下变成腐殖质,这样故去的亲人会变成花土,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而“水晶葬”则会把骨灰做成生命晶石,我猜亲属们大概可以将这特别的水晶放在书架上,有客来访并询问这漂亮装饰的来历时,我就可以说:“这是我妈。”
哎,如果我跟妈妈说要为她选择这些个性化丧葬中的一种,她估计会强烈抗议,到现在都不愿离开人世。
在回家的路上,爸爸轻声说,他这辈子过得很幸福。“拥有这么多幸福简直算得上离谱了,约亨。”他17岁时与我的妈妈相识,那时她15岁。自那以后他们携手共度,一起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至今已有72年。
我们曾经一起住的那栋老房子现在几乎空荡荡了。只有爸爸还住在那儿,像一个守卫着那里的善良幽灵。这个晚上,他寻找着葬礼上要用的音乐:贝多芬的一首欢快的奏鸣曲。爸爸常常弹奏那首曲子,妈妈以前就坐在客厅里静静地听,又或者她听腻了,就会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一点。这是我记忆里关于父母的永恒画面:爸爸坐在钢琴旁弹,妈妈在一旁听。“现在我该为谁而弹呢?”爸爸说。
在妈妈下葬的那一天,墓园的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雪。我们站在那块很容易找到的墓地旁,这里离小教堂不远,有人陪伴,不会觉得孤单,但也同样宁静。然后,太阳出来了。
编辑: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