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叔的“论语”
作者: 杨争光一、电话
来电话了。是我的一位中学同学从老家打来的,说:“老同学,咱儿子要考电影学院,你看怎么办?”
听得我有些心热。老同学没说“我儿子”,而是“咱儿子”。一个“咱”字就把我和我的老同学变成了世界上最亲的亲人。还有“你看怎么办”,这又使我在亲人之上又加了一层掌握着下一代——那当然也是我的亲人——的前途的权柄。这不但是一种至高的待遇,也显示了我在亲人们中间的重要性。我能不心热吗?
“当然当然。”我说。
“当然个<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求.eps>!”
话虽有些粗,透出的全是热量。
“当然当然……”我这一次的“当然”,已经吐得不太利索了。因为我感到了事件的重量,也感到了我的无力。就算是“咱儿子”吧,让他进电影学院,谈何容易!
放下电话,热量已消散殆尽。我很快又有了一种别扭的感觉。如此重大的责任,因为一个“咱”字,就顺顺当当、自自然然、合情合理地交到了我的手上。
这算什么事啊?事实上,我和我的同学是不可能制造同一个儿子的嘛。
就是这个“咱”字,它在消除了我和我同学连同他儿子的距离的同时,也把我引进了一个圈套,美丽的、极富人情的、无法解开的圈套。剩下的,就是我在这个圈套中的挣扎了。
又来电话了——
这回,不是老同学,而是我村上的一位哥打来的:“你侄子明年大学毕业……”
“当然当然。”我赶紧说。
“就是嘛,我给你侄子也说过,别人大学毕业找工作难,你不怕,为啥?你有你叔……”
后面的话我已听不见了。我这位哥没用“咱”,用的是“你”,但和“咱”异曲同工。结果是,我又一次顺顺当当、自自然然、合情合理地钻进了一个美丽的、极富人情的、无法解开的圈套。剩下的,依然是我在这个圈套中的挣扎。
我是从符驮村走出来的,我的根在符驮村。在我过去的同学和邻居的眼里,我是混出点成色的人,也就理所当然地对诸如“咱儿子”“你侄子”一类的后辈们的前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负责任”不是一句空话,也不是一种感觉,而是行动。事实上我也知道,我是负不了这个责任的,我没有那么宽大结实的肩膀。然而,这么说不就成了不想负责了吗?如此,我又自然地成了一个只管自己、不顾亲人的自私的家伙。就算我能帮成一个两个“咱儿子”“你侄子”,但其他的“咱儿子”“你侄子”呢?
就因为这个“咱”和“你”,我又注定是一个自私的不仁不义的人了。在符驮村,这种人被称为“小人”。再来几个这样的电话,我就注定是小人了。
我查了一下新版的《现代汉语大词典》,对“咱”和“你”的解释如下:
咱,人称代词……在方言中与“我”同义。
你,人称代词,称对方。
我想,小人就小人吧。不是不愿做君子,是没有做君子的力量。又想,这不是破罐子破摔吗?这样的态度,还要做不成小人,是要等而下之做流氓无赖的。
然后是八叔,和那两个电话来自一个地方,我的根部,老家符驮村。
八叔没打电话。他比电话更直截了当——敲门。
二、八叔来了
八叔没按门铃。他采用的是符驮村式的传统方法:敲门。如果没响动,就加力敲;还没响动,就拍,连拍带喊。就是走进皇宫,他处事待物也是符驮村式的,何况我家不是皇宫,为什么要小心翼翼?为什么要费神费心地寻找门铃按钮?按门铃和敲门拍门的目的,不都是让里边的人知道外边有人要进来吗?万一门铃不响呢?还不是要再敲再拍?符驮村的方法虽然传统,却更具保险系数。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是古语。一定是我们的哪一辈先人运气好,遇上了清平世界,才放胆这么说的。现在不行了,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也惊。因为“盗亦无道”了。过去的强盗劫道,大多是“留下买路钱”,现在却是连命也要的,留下活口惹麻烦。要么是现在的强盗比过去的强盗心狠手辣了,要么是现在的人太不愿吃亏不愿纵恶了,一遭抢劫偷盗就喊叫就报案,害得许多强盗被上了铐子,没了自由,也有挨枪子的。这叫“逼盗为凶”,就要财也要命了。
反正我是心惊了。坦白地说,不但心惊,肉也跳了。
我怎么能想到敲门拍门的是八叔呢?而且是半夜。而且下着雨。他拍敲得肆无忌惮,啪!啪啪啪啪!啪啪!没章法也没节奏。我的心感到了突然而来的强力的挤压,然后,浑身上下有肌肉的地方,比如大腿,就像装了电子丰乳器一样突突跳着。我当然不能贸然开门。我拨开猫眼努力看了一阵,就看见了八叔。他用力拍敲几下,就退一步,站在楼道昏黄的灯光里,好像知道我会在猫眼里看他。
可是,怎么能是八叔呢?春节回符驮村探亲,在村街上我见过他的,还说过几句话。他似乎正病着,一句话要被咳嗽打断几次。但还是说了。他说昨晚被子没盖好,喉咙不随心了。他说受点风扛两天就过去了。他说等过去了我去看你。我说好啊好啊欢迎欢迎。难道他的话不是随口一撂的空话,真看我来了?
开门之际,我还是问了一声:“谁?”
“你八叔。”他说。
他没说“我”,而说“你八叔”。“你八叔”就是“你的八叔”的意思。
我八叔被雨淋得精湿,脑顶虽没有头发,却是红润的、光滑的,证明着他的健康。他说他坐着火车翻山越岭涉水过河先到广州然后再坐火车就到了深圳。他说他下了火车觉得有些累了就在火车站外边的人行道上靠水泥墙睡了一觉。他说水泥墙不如土泥墙软和但不往脖子里边掉土渣。他说已经到深圳了就跟到家门口一样了他有我的地址门牌号码睡一觉起来再找不迟。又说,一见面必然要说话说话也是很费神的一件事睡一觉也是为了养神。然后,他正式夸赞了深圳。他说深圳这地方好下雨不下雨一样的温度雨水湿透了衣服人却不会着凉不会感冒发烧。
正像八叔预料的那样,我们说了很长时间话。总括起来,八叔大概说了以下几层意思:他来深圳看我不仅代表他自己,也代表全符驮村的父老乡亲,因为他事先给全村人打了招呼,听到的每一个人都说“好,好”;他也代表了我的家人,因为临行前他不但去过我家见了我母亲,还去了外村的我妹妹家。他没有行李,只带了一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符驮村小范围流行过的那种人造革挎包,里边除了装着他看了大半辈子的一本书外,全是村人家人对我的浓浓的问候和祝福。还有,他本可以去另外的地方看另外的人——符驮村有许多像我一样的人散落在全中国的许多城市里,都可以去看的,但他没有。他把这种待遇首先给了我。然后他让他的两道稀疏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问我:“你八叔对你怎么样?”
“好,好。”我说。
“欢迎不?”
“欢迎欢迎。”
然后他说,现在种地不赚钱,免了农业税还是不赚钱,既然种地不赚钱,符驮村的人就开始胡折腾了,有的在倒葱卖蒜,有的在喂猪杀猪养牛挤奶,做什么的都有,还有一部分人进城当了农民工。我说社会正在转型,这很正常。八叔说对对你八叔也要转型,他们折腾的那些营生你八叔折腾不了,咋办?就转型到你这儿了。
他从挎包里掏出那本书给我晃了晃,说:“古人有话,半部《论语》治天下,你八叔揣的就是《论语》。你八叔不治天下,要走天下。你这里是第一站。”
八叔手里拿着的确是一本《论语》,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家民间出版机构的产品,竖排的,繁体字,句读用圆圈,不用新式标点,油腻腻,毛茸茸,胡乱卷着边儿,没准还有缺页。《论语》里夹着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八叔的手笔,写的都是如我一样走出符驮村散落在全中国各大小城市的符驮村人的地址。我的排在第一行。
他说:“这张纸就是你八叔走天下的路线图。还记得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吗?栾平栾副官手里有一张联络图,八叔的这张纸是从他那儿学来的。但是,八叔走天下学的可不是栾平栾副官,学的是孔子,以孔子说,叫周游列国。”
他说:“感觉好了就多待一阵,感觉不好了就少待一阵,这么一趟走下来,你八叔剩下的光阴也就差不多了,然后就回符驮村等待和这个世界‘勾得拜’。”
这就是八叔的“转型”。我听得目瞪口呆。只有八叔能想出这样的转型,想得出也做得出!
他说:“到你这儿,你八叔的吃喝拉撒都归你了。”
“当然当然。”我说。我八叔在我这儿的一切当然归我。我很清楚八叔不仅是八叔,八叔的身后站着的是整个符驮村,包括我的家人。
八叔复姓上官,名月,字明,上世纪四十年代生人,念过私塾,喜读书,主读《论语》,兼读其他,也阅览报刊。符驮村人对八叔褒贬不一,褒者说他满腹经纶不出门也论天下事,贬者说他不务正业做坏事也有理由。
三、关于吐痰
八叔总是有理由的,包括吐痰。
符驮村大概是全世界吐痰最随意的地方之一。有各种各样的吐法。以姿势论,有直吐和偏吐;以距离论,有近吐和远吐。一个人走路或独处时,直吐、偏吐悉听尊便,是最自由的。有痰作怪,挤下喉咙直吐出去的,就是直吐;挤下喉咙然后歪过头去,吐在旁边的,就是偏吐。当然,也可以努力一下,甚至跳起来吐向远处,这已不是纯粹的吐痰了,而是给吐痰里加进了娱乐因素,近似于现在的行为艺术。如果是几个人在屋里说话,最常见的是偏吐,歪过头去,吐在屋门外的院子里。也有采用远吐的,走出门能吐多远吐多远。也有就地直吐的,但一定会用脚踩上去,蹭几下,让它消失。这当然算不得消失,但以眼睛看见看不见论,是可以认作消失的。
在符驮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吐的,但现在不了。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知道了吐痰和文明的关系,更在于我要保持居处的卫生。我的居处大抵算是干净的,原因不在我的勤快,倒在于我的懒惰。我知道我是要吐痰的,还知道我怕麻烦,想吐得随意一些,就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置放了纸巾盒。这和我处理烟屁股是一样的办法。我是抽烟的,而且抽得很不安分,走哪儿抽哪儿,从卧室到客厅,从书桌到卫生间,保不准走到哪儿正抽的烟就到了尽头,我不想为一截小小的烟屁股多走几步,也就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置放了烟灰缸。如此,我的居处就大抵算是干净的了。钟点工打扫卫生,只需收拾烟缸、提走纸篓里的垃圾袋。我居住的每一个空间里都有收集垃圾的纸篓。
八叔吐痰完全可以利用我的纸巾盒的,但八叔不用。是吐痰随意惯了的缘故吗?不是的。
“八叔,你把我这儿当成符驮村了吧?”
“没有。”他说得斩钉截铁。
这就让我很感诧异了。我禁不住“啊”了一声,歪头看着八叔。我记得八叔来的那天晚上也吐痰了。我还记得,当我用纸巾收拾的时候,八叔是很不好意思的,再吐就吐在纸巾里了。怎么只隔了一天,就随便乱吐得如此从容了呢?
八叔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纸烟,坐在沙发里了。他吸了一口烟,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就叫了一声我的小名。
“你小气了。”他说。
“你来城里二十多年了吧?二十年你小气了。”他说。
“这么说你可能不服气,你听着,听我接着往下说,说着说着你就服气了。”他说。
然后,他说到了他来的那天晚上:“记得不?你可能没注意,记不得了。头天晚上,我一共吐了三口痰,第一口是吐在地上的,你用卫生纸收拾了,第二口第三口我就用你的办法了,吐在纸里,扔进纸篓里了。为什么没有第四口第五口了?你以为我不想吐了?不是,我还想再吐的,但不吐了,憋住了。为啥?麻烦,不自在。如果是符驮村的另一个人,就为这一口痰,他会走的。麻烦嘛。麻烦自己也麻烦你嘛。不自在啊。你不自在他也不自在。但你八叔是能想问题的人。人活着不就图个自在吗?但自己自在也得让别人自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我吐一口痰,自在了,但你不自在了。所以,八叔就不吐了。八叔憋一下,实在憋不住,就吐一口,吐在纸里,虽然麻烦,但合乎情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