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词语的人

作者: 汤成难

1

风吼了一夜,早晨才停。山坡被风扫得干干净净,显得更加空阔辽远。夜里的尖啸声不知从哪儿发出来的,吁吁直叫,风里像藏了无数把刀子,剐着什么,天亮后,山坡又似被削去几分。小石子儿吹到了一处,旋出一个一个涡儿,从它们在地上划出的印痕,还能辨别出风的轨迹。

这是中国的西部,距离珠峰一百多公里,植被稀疏,土质风化,连绵的山形如同粗粝的草纸经过搓揉后展开而呈现的褶皱。春天过后,草色尚未返青,一簇簇枯草如皮癣一样粘在地表上。砂石、土、枯草,除此之外,大地之上似乎再没别的什么了,满眼都是单调的色彩。

就在这单一的土黄色里有一座房子,说是房子,不过是因为它有屋顶,房子也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用石头和土块垒成。房子四周散落着一些牛羊,羊的毛色灰不溜秋,如果不是它们在慢慢移动,还以为是卧在山坡上的石头呢。黑色的牦牛则醒目得多,大大小小,松松散散,像滴落在黄色草纸上的墨点儿。

太阳出来时,牛羊已经爬上山坡。把羊赶出去后,巴索便往坡下走,半腰上有一块铝锅大小的石头,前一天还没发现——风把石头埋进土里,也会把石头从土里刨出来——巴索把石头抱回去,填在羊圈上。羊圈不过是用大石块歪歪扭扭摆成的两条线,人知道这是羊圈,羊也知道。吃草归来的羊儿会乖顺地沿着石块往里走,挤到那两道线形成的夹角处,停下,伸着脖子报数一样地咩咩叫两声。

炉子上的水开了,巴索掰下一块砖茶扔进去,又往里倒了牛奶,用刀切下一大块酥油放进茶碗。

巴索瞟了一眼床上,床上的人还没起来,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一张经高原阳光暴晒过仍显白净的脸正埋在羊毛褥子里。巴索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称他“小白脸”。

嗨,喝酥油茶,喝了就有力气了嘛小白脸。巴索喊道,自己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发出嗦罗嗦罗的响声,像是嘴巴里安了一只风箱。

床上的人从褥子里露出一只眼睛,勉强睁开,又缩回去。

他大概十七八岁,或许更小,是巴索昨天从山坡上背回来的,人瘦瘦的,压在巴索肩上也就两三块石头的重量。巴索发现他时,他正蜷在土坡后,嘴唇发紫,虚脱了,头发由于长时间没有梳理卷得很恣意,像一只无法理顺的毛线团。

现在,毛线团下面的脸埋在褥子里,毛线团还露在外面。

你叫什么名字?巴索问道。他一只手拎起水壶,另一只手往炉子里添干羊粪,添完燃料,将铁钳在炉边用力敲敲,弄出一阵尖锐的响声。

褥子里很安静,没有回话。

你是那个——来旅游的吗?巴索又问,他把喝光的茶碗放在炉子上,眼睛又斜过去。褥子下的脸探出来了,两只眼睛木木地看着屋顶,半晌,摇了摇头。

对嘛,没有人来这里旅游的,看风景,到珠峰去嘛。巴索说,过了会儿,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来这里干吗的你嘛?

巴索说话倒装句,他觉得只要把字词说出去就对了。小白脸不说话,把脸埋进褥子里。

巴索边等对方回答,边取下一根鞭子在棉袍上砰砰抽打,灰尘被赶出布缝,在阳光下腾空起舞。巴索从墙缝里拽下一只空塑料袋,卷成卷,塞进腰带。他看褥子里还没动静,便出门去了。

山坡上的牛羊粪要收集回来,炉子的燃料少不了它们。羊粪是颗粒状,牦牛粪是块状,羊粪易燃却不耐烧,牦牛粪耐烧却不易点燃。牧草稀疏,牛羊要翻几座坡才能吃饱,以至于粪便也撒得很远。巴索朝山顶看,牦牛已经爬上去了。真蠢啊,山顶风化得最严重,哪儿还有牧草嘛。他在心里说。巴索记得小时候,这一带的牧场很美,青翠的草像水浪一样扑向天边,到了夏天草色变深,绿色里仿佛添加了什么,变得十分稠密,浓得化不开。原本,附近还有其他几户牧民,次仁家、尼玛家、桑吉家……土地风化后,大家陆续离开,追着牧草往别的山头去了。巴索记得桑吉搬家的前一天来找他,桑吉说,搬到山那边去吧,那里的牧草又肥又嫩。巴索不说话,桑吉又说,羊儿已经吃不上草了。巴索便摇摇头,仿佛是自言自语,羊儿总能在砂石里找到草的嘛。

从前,站在山坡上能看见次仁和桑吉家的黑色帐篷,现在,那里只有被砂石吞噬的土地。巴索转过身,突然,发现山顶上一个瘦瘦的身影,他连忙放下羊粪袋跑回去。床上空了,羊毛褥子被卷到一侧,很显然,小白脸走了。

巴索跑出去,又朝山顶看一眼,要是这时候朝小白脸喊一声,兴许对方还能听得见,但巴索没喊,他把散在地上的牦牛粪用力扔进蛇皮袋里,好像在撒气。蠢货,山顶上啥也没有嘛,和牦牛一样蠢嘛。他忍不住骂了句。

2

你没有挽留他吗?丹增上师问。

巴索皱了皱眉,没说话,他接过丹增上师递来的酥油灯放在三宝像前,然后虔诚地鞠了鞠躬。

巴索告诉了丹增上师他把小白脸背回去的事,两天前,在北坡发现的,高反严重,嘴唇紫的,脸皮子白得像面粉。

他往山上走了吗?上师问。

往山上走了。巴索答道。

再往上就没有人家了。上师说。

再往上就没有人家了。巴索也说。

过了会儿上师又问,他是不是有要紧的事?

巴索愣了一下,他想起那个义无反顾的身影,便点点头说,好像是。

丹增上师又点上一盏酥油灯递给巴索,一边念经一边祈求佛祖保佑那个有要紧事的人。

丹增上师是山下悬空寺的僧人,每个月的七号巴索会来给他死去的妻子卓玛点几盏酥油灯,希望她早日投胎转世。巴索最近时常梦见卓玛,梦里卓玛站在门口,也不进来,黑黢黢的脸上眼睛像两个深洞,卓玛脱下藏装的袖子,解开衬衣衣襟,他看见卓玛的心口是一个空空的洞,她将枯瘦的手摁上去,手便穿过洞,像掉进了深渊。卓玛黑洞一样的眼睛里淌出两股泪来,她说,巴索啊,我的心口好痛……

丹增上师念了一段经文,又用松枝蘸着青稞酒洒在巴索额头。卓玛很快会投胎转世的,上师对巴索说。

离开时,丹增上师一直把巴索送到门外,太阳已经落到山坳坳里了,山坡被余晖照得金黄。他们从悬空寺的土台阶上爬下来,衣服上都沾满泥土。上师拍掉泥土说,泥土被我们从那里带到这里,对我们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可对于泥土来说,却不一样了……

巴索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依旧虔诚地点了点头。

晚上,巴索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草原上的夜晚需要烈酒进行驱寒。他把自己灌得半醉,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羊毛褥子隐约还有男孩的气息,游丝一样地在他的鼻翼萦绕。他坐起来,将褥子踢到一旁,重新拿来一张轻薄的被子裹住身体。白天上师问他有没有挽留小白脸,巴索没说话,卓玛去世后的六年里,他已经不习惯屋里有别人了。当然,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他没说。

后半夜,起风了,风吹得小石子儿溜溜直滚,巴索听到石子滚动的声音里有一丝异样,似乎夹杂着动物奔跑的响动,也许是雪豹,也许是藏野驴,巴索曾在山那边看见过它们。雪豹昼伏夜出,它尾巴粗大,前腿短,跑起来的声音很有辨识度,有时候,它们傍晚就出动,埋伏在岩石后面等待羊的经过。藏野驴就不一样了,它们体形壮硕,不畏人,尽管是草食动物,却常常莽撞地冲到羊群里来,伤及人或羊。巴索听出是藏野驴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门就被撞开了,一头庞然大物向他扑来。

巴索一惊,醒了,竟渗出一身汗,方才只是个梦。巴索踢掉薄毯,继续躺下,刚闭上眼睛,门外便传来嗵嗵响声,巴索警觉起来,一时没分得清梦里梦外。但他还是起身从墙上取下藏刀,轻轻走到门边,猛地拉开门。

外面立着一人,是小白脸。

他比先前更瘦了,整个人缩了一圈。小白脸把背包放在地上,将炉子上吃剩的羊肉塞进嘴里,又把暖壶里的酥油茶一口气喝个精光,踉踉跄跄往床边走,绕过炉子和一只板凳——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然而身子还没碰到床沿,就倒在地上睡着了。

像上一次那样,又昏睡一天一夜,到第三天,仍然躺在床上。巴索放羊去了,他便悄悄起来吃点食物,巴索回来时,他再迅速钻进褥子里,将脸埋着。

这一次,巴索没有挽留他,当然,也无须挽留,巴索发觉小白脸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尽管他有点畏惧巴索。

到了第五天,小白脸起来了,像换了个人,活泼了许多。他跟在巴索后面,帮忙把羊从羊圈里赶出来。

我叫田无字,他小声地对巴索说,希望巴索以后别再喊他“小白脸”了。

他见巴索没有反应,连忙补充道,真的,是我的名字,我的父亲给取的——说着说着声音矮下去了。

巴索往山上走,田无字跟在后面,太阳将巴索的影子打在地上,厚重的一大片。巴索很魁梧,肩膀宽阔,他将藏袍系在腰上,更显得壮硕了。巴索的皮肤黝黑,花白卷曲的头发向后伸展,每一根都带着桀骜不驯。大概长期骑马的缘故,巴索有些罗圈腿,但走路极快,脚下像藏着吸盘,即使在斜度很大的坡地上也能稳当快速行走。田无字呢,却跌跌绊绊,不停喘气,低着脑袋追着前面的影子。

有要紧的事吗你来这里?影子的主人突然问道。

田无字一愣,想了想说,有,有,有要紧的……事。

巴索转过身来问,什么要紧的事嘛?

阳光直刺过来,田无字不得不眯起眼睛,将眉毛耸成八字。一只秃鹫从高处俯冲而来,伴着咕咕的声音,在快接近地面时,迅疾偏离出去,身子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翅膀扇起的风将砂石腾起。羊群里有了骚动,它们停止了吃草,抬起头惊惶地叫着,咩咩——咩咩——

你听,咩咩咩,这是羊的叫声。牛的叫声是嗯嗯嗯,秃鹫的叫声是咕咕咕,还有,刚刚你叫唤羊的声音,惹,惹——多有意思呀,可是,这些词语怎么写呢,“惹”字怎么写呢?田无字腼腆地笑着,说自己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词语。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高原反应让他有点儿气喘,他弯腰捡起一枚石子,在沙地上画着。田无字说纸和笔被他忘在背包里了,背包忘在屋子里了,他应该把它们带着,因为他要把这些词语收集起来。

3

田无字在巴索这儿暂住下来了,每天除了帮巴索放羊、捡羊粪牛粪外,也干不了别的什么。巴索看他有时跑到山头,四处看看又回来。纸和笔就放在他外衣的口袋里,时常被田无字掏出来,他咬掉笔帽,在纸上沙沙写字,写完了再将纸卷好,塞回口袋。

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巴索也认不得,这一带的藏民只会说点汉语,跟那些从学堂回来的人学的,对于汉字长什么样就不知道了。巴索瞟一眼纸上黑团团的东西,心想,这大概就是他说的“要紧的事”吧。

田无字问巴索刚刚说的“那几”是什么意思,是牛粪的意思吗?

巴索说,唔,日几,才是牛粪的意思。巴索从地上捡起一块晒干的牛粪,说,那几,这是“那几”,“那几”嘛,就是草质最差的牛粪嘛。“达几”,在墙上贴的牛粪饼;“久瓦”嘛,是最好的干牛粪嘛。

田无字认真地听着,不时笑出声,他说,这些词语多么有意思。他用笔在纸上写着,巴索将脑袋趋过去,看一眼又缩回来。

它们有什么用嘛?巴索指着纸问。

很有用,田无字说,写诗,用来写诗。他发觉巴索两眼充满疑惑,便问,写诗知道吗?

巴索说,写字吗?

田无字摇摇头,说,写诗和写字不是一回事,写诗比写字难多了,这些有意思的词语可以用来写诗,寻找词语是每个诗人最重要的事。

巴索皱了皱眉,似懂非懂。

田无字看着坡上隐约可见的小道,不过是走的次数多了而使地面比其他地方更为板结,小道回旋缠绕到另一座山坡,远处,高高低低的山峰依次向天边排列开去,峰顶上白雪皑皑,好像永远都化不开一样。

田无字指着群山问巴索,山那边是什么?

巴索说,山嘛。

再那边呢?又问。

还是山嘛,再往前,还是山,再再往前,就是尼泊尔了嘛。巴索一口气说完。

后来,这个问题田无字又问过几次,巴索发现田无字似乎很关注这些,当告诉他再往前就没有人的时候,田无字便舒一口气,好像这个回答使他安心,他半开玩笑地说,那么,我们就是住在天边的人啊……

田无字转身问巴索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而不去牧草丰茂的地方。巴索闭着嘴唇不回答,他有意避开田无字的目光,看向远处被雨水冲出的一条条小沟,牛羊在沟两侧啃草,或跑到沟里舔舐石头上的盐巴。沟里早没水了,巴索喝水得到山下去背,沟里的土曾被水冲走,只剩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像河水一样铺满了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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