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色自远而至
作者: 董改正黄昏古寺,偶读陈春成《竹峰寺》,尤其喜欢那段关于黄昏的感喟。
“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如果你在山野中,在暮色四合时凝望过一棵树,足够长久地凝望一棵树,直到你和它一并消融在黑暗中,成为夜的一部分——这种体验,经过多次,你就会无可挽回地成为一个古怪的人……就只适合日复一日地坐在野地里发呆,在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
消沉不是悲观,通透并非放弃。没有在黄昏时分独坐过的人,不足以语此。
喜欢黄昏,喜欢暮色四合的时刻。我曾经在黄昏凝视过门前的苦楝树一点点被暮色吞没,凝视过我的曾祖母在暮色四合时走向往生,凝视过老屋最幽秘的鼠穴被暮色堵住,但我并未成为一个古怪的人,就像元和四年某月某日黄昏的柳宗元一样。那一天,柳宗元坐于西山之上,四望“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不觉时移,“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暮色如水,如静默的潮,自远方掩卷而来。人如礁石,端坐不避,凝视着暮色的临近,上涨,淹没。感受着最后一丝光亮被吞噬,被熄灭,被消融,体验失去的恐慌、释然和解脱,定义“人”的概念——名、利、责任等等,会在黄昏消释,而作为“人”本身的“心”,却会在那个时刻凝聚成一个光点,在海一般的汪洋人间载浮载沉。每一次黄昏的默坐都是一次洗涤,一次升华,一次细胞的急遽新陈代谢,一次微小的新生,使走过黄昏的人,能够安然接受夜的降临,而面带微笑,而自在自由。
一天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让人近似于消沉的慵懒,消释了意义,消释了目标,就像黄昏的一朵云,或沿着暮色涌来时巷子里逐影慢走的犬。无论怎样挽留,无论怎样拼搏,黄昏与黑夜的窄窄罅隙都会不可挽回地被暮色填满。那么,就放纵自己有那么一刻的颓废吧,有那么一刻的无所事事吧!暮色正自远而至,所有坐在黄昏里的人,都是远航归来的水手,一天的风浪和收获,都已在白日完成。此刻,晚霞璀璨,万物都默守着自己的影子和心。风倦了,日倦了,鸡栖于埘,羊牛下来,倦鸟归巢。看万物,万物也看我,我是万物的一部分,浩茫的万物中,我也在其间。一个人一旦面对浩渺,就会油然而生无力感。那不仅仅是陈春成所说的“消沉”那么简单,而是绝望。就像一人一舟在海上,就像一人一杖在沙漠,就像一轮圆月孤悬天空。多少意气风发,多少势在必得,多少理所当然,多少踌躇满志,都消失了必然性,消释了意义,都不再重要,都变得可有可无。
绝望是不是就是悲观的,是不是就是消极的?在成功学盛行的人世间,它不仅不是,还是一味清凉剂。它是酷热时的一缕凉风,是血气上涌时的一声棒喝,是孤注一掷时的一瓢凉水,是忘本逐末时的一句忠告。人需要在自然的伟力前保持敬畏,需要在生死鸿沟前保持敬畏,需要对自己的渺小无力有清醒的认知。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黄昏,都需要凝视这样的苍然暮色,接受暮色浸没,就像接受不可抵抗的失去,接受不可抗拒的远离。它让我们更深更透彻地理解生命中的一切,让我们更珍惜拥有的一切,因而也更容易幸福。
是的,绝望是通向幸福的桥梁,就像暮色淹没后的村庄,酒菜开始上桌,故事开始讲述,欢笑开始在夜的藤蔓上生长。暮色苍然,自远而至,那是一个庄严的时刻,譬如新生,譬如生与死的临界。黑夜就像厚重的土地,就像厚实的被子,供沉沉地睡眠,供静穆地生长,供怯生生的生命悄无声息地赶来。很多关于生命的奇迹多在夜里发生。花常在夜中开放,芽常在夜里鼓苞,婴儿的初啼常在夜里惊喜等着接待他的家人。黄昏的告别是美好的,暮色的来临是值得期待的。
珍惜每一个黄昏吧。暮色自远而至,趁着它在远方,趁着璀璨的晚霞洒在大地上,趁着你尚能看清一切美好的事物——鸟儿撅尾耸颈的快乐,归人满足的笑容,水面闪烁着一万面小镜子,夕阳照彻山岗,篱笆上被风嬉戏的老葫芦——安详地与黄昏道别,卸下负累,接受“消沉”的洗礼,从容地接受暮色的拥抱。所有沉入暮色的人都是幸福的植物或婴孩。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