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作者: 曹春雷

太阳匆匆落下山去,雪花很快就包裹了村庄,厚厚实实地,包了一层又一层。一盏盏灯次第亮了起来,像是村庄睁开的一只只眼睛,凝望夜色,直面寒冷。

一个很久前离开村子的人,这时正在归来的路上,远远就望见了村子,看到了灯光。从众多星星点点的灯光中,他很快就分辨出自家的那一盏,心便瞬间暖起来,因寒冷而瑟缩的身子,一下子就挺直了起来。

风雪正大,他却无所畏惧,家就在眼前呢,灯光在召唤他呢。那是父母妻儿的召唤。他知道,除了灯光和灯光下的亲人在等他,等他的,还有一炉火。是的,一炉火。想起这炉火,他的心更暖了,像是瞬间就把那炉火抱在了怀里。

近了,更近了。进了村口,走街入巷,很快就来到那扇熟悉的院门前。门是敞开的,就像是敞开的怀抱,等着将他拥入怀里。卧在狗舍里的狗,“汪汪”叫了起来,既是向他问候,也是在通知屋内灯光下等待的人。堂屋门开了,灯光倾泻了出来,将夜色划破了一大片,把地上的雪照得晶亮。

亲人们笑着,迎了出来。父亲问路上好走不,母亲急急用手掸着他身上的雪。妻子笑而不语,转身回屋去拾掇饭桌——一家人等着他回来才开饭呢。一儿一女偎在跟前,仰着头喊“爸爸,爸爸”。他“哎哎”应着。屋檐下的麻雀也适时“喳喳”了几声,像是对他远道归来的问候。

进了屋,在炉火旁的饭桌旁坐下。炉火上的铁锅里,咕嘟嘟炖着白菜豆腐,桌上已经摆了菠菜粉条、肥肠黄豆芽,还有一大盘鸡肉。中午杀的鸡,鸡肉炖莪子。肉香四溢。猫守在桌旁,喵呜喵呜叫着,怎么也赶不开。

父亲早已温上了酒,酒香在灯光下氤氲着。“喝一碗,去去寒,暖和一下。”父亲这样说。碗是茶碗,父亲给他倒了满满一碗。平日里,父亲是不让他喝太多酒的。他低头,在茶碗上嗅了一下:“真香!”母亲叮嘱“多吃菜,少喝酒”,怕温酒的水有些凉,倒了,换热水。儿女争抢着给他拿来了筷子。妻子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目光像是多年前热恋时那样,并不说话,却端来一盆温水让他洗一下手。

窗外的雪,正下得紧。风尖厉地呼啸着,扑打着窗户。他喝着酒,夹着菜,说着话,微醺。微醺,是喝酒最好的境界。

寡言的父亲依旧寡言,端起酒来,“滋”的一声入口。他也端起酒来,像父亲那样,喝出声响来。他越来越发现,自己的很多方面越来越像父亲。母亲催他,“吃菜吃菜”,顺手夹过一块鸡翅来。这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妻子看他跟前的那碗鸡汤喝完了,起身又给他盛来一碗。他吃鸡肉时,喜欢喝碗鸡汤。儿子和女儿,啃着鸡肉,却心不在焉,急不可耐地想去玩他买来的玩具。

饭后,父母帮着妻子将饭桌收拾完毕,然后回了卧室,告诉他也早点休息。他知道,父母是想将时间留给他和妻子。儿子、女儿抱着玩具,回自己的房间。临走时,儿子在左,女儿在右,都在他脸上“叭”一下亲了一口。

炉旁,只剩下他和妻子。炉火映红了他和妻子的脸。他掀开炉盖,用铁钩拨弄着里面的火焰,和妻子小声说着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这些话,是属于二人的体己话。他那些在外面受过的苦,此时不值一提;那些委屈,此刻都悄然隐退。家是世上最好的诊所,亲人是最好的大夫,专门治疗内心的伤口。

妻子盘算着过年要买哪些年货,计划着年后开春哪块地该种什么庄稼,还说父亲的腰疼、母亲的腿疼又犯了,抽空带去城里的医院看看。一边说,一边接过他手里的铁钩,翻弄着埋在炉下灰烬里的花生,拨出一粒来,剥开外皮,递到他嘴前。他咀嚼着花生,起身,去自己的行李包里,拿出一件羽绒服来,让妻子试一下。妻子穿上,在卧室的镜子前左看右看,笑靥如花。

这一夜,他睡得很香。外面的大雪依旧铺天盖地落着,把夜色都染白了。雪再大,却染白不了他的梦,他的梦里,已然春暖花开。

(编辑 兔咪/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