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木饮食
作者: 张炜苏东坡记下了太多的草木饮食,这其中大多是一生实践所得,与自小接受的道家修养和兴趣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好奇探究和创造的天性。他详细地记录了这方面的一些尝试,记下了心得,只为了备而待考以便进一步探寻,同时也留下了奇文共析之妙。草木无尽,尝试也就没有穷期。草木饮食本为大要,用以支持生命,就此来看,所有这些方面的实践都有重要意义。一笔一笔记下品类、效用和滋味,从头回味一番,既可重温逝去的时光,也可与他人分享互鉴。在漫长的历史上,类似的民间经验或因为记载而留下来,或因为其他种种原因而湮灭。苏东坡真是一个有心有趣的人。
“我梦羽人,颀而长兮。惠而告我,药之良兮,乔松千尺,老不僵兮。流膏入土,龟蛇藏兮。得而食之,寿莫量兮。于此有草,众所尝兮。状如狗虱,其茎方兮。夜炊昼曝,久乃藏兮。茯苓为君,此其相兮。”(《服胡麻赋》)这样的饮食基本上玄人才能有,是我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一种特异见识,所谓的不食人间烟火也不过如此。在诗人来说,这与那些金石丹丸可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甚至可以把它看成“外丹”。而传统的“外丹”冶炼,草木远不如金石的作用,于是后者更为珍贵。当年的杜甫感叹诗友李白迷于炼丹,苦于自己不能跟随,原因就是没有“大药资”,可见干这种事需要很大的本钱。硫汞一类在古代十分难得,而草木也不可或缺。在我们沿用至今的中医药宝库中,占绝对数量的还是草木一类,可见它们的确具有重要作用。
苏东坡曾经记下了一种棕笋,说它的样子就像鱼,剖开来里面竟然有鱼子一样的东西,味道像苦笋,但又多了一种甜香滋味。这种奇物只在二月间可以剥取,过了这一特定时刻就变得苦涩不可食。他特别在记录中指出:将这种棕笋剥取是无害于树木生长的,做法与做笋相同,须用蜜煮醋泡,对人的好处简直大极了。他为此还专门写了一首诗:“赠君木鱼三百尾,中有鹅黄子鱼子。夜叉剖瘿欲分甘,箨龙藏头敢言美。愿随蔬果得自用,勿使山林空老死。问君何事食木鱼,烹不能鸣固其理。”(《棕笋并叙》)他寻找菌类,栽种薏米,深得药食同源之妙,认为这些美好的草木作用之大,不仅能够解毒医病,还有其他神妙功效,不无幽默地写道:“能除五溪毒,不救谗言伤。谗言风雨过,瘴疠久已亡。两俱不足治,但爱草木长。”(《小圃五咏·薏苡》)还记道:“竹有雌雄,雌者多笋,故种竹当种雌。自根而上至梢一节二发者为雄。物无逃于阴阳,可不信哉?”(《记竹雌雄》)“北方之稻不足于阴,南方之麦不足于阳,故南方无嘉酒者,以曲麦杂阴气也,又况如南海无麦而用米作曲耶?”(《黍麦说》)
如此用心缜密地记录,感悟之深和妙想之奇,实在令人惊讶。南北阴阳之别、食物之异,阴阳之气与酒的关系,只有他这样细密的心思才可以解说。怎样煮蔓菁、芦菔、苦荠,怎样用水,诗人不仅细细地记下和辨析,而且还为之作赋,写出了有趣的《菜羹赋》。他竟然为那些用尽心思到处搜寻吃物、巧妙烹调、不顾一切、全力以赴的怪人,写出一首《老饕赋》。类似的文字还有《接果说》《荔枝似江瑶柱说》《记汝南桧柏》《记岭南竹》等。
他写茶叶的诗有近八十首,诗中关于茶的各种煎法、煮法,无不周备。茶、水、火三者相会之情状,百般比喻流泻而出:“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试院煎茶》)烹茶一事,如何奇异,也只有从这些微妙的汉字组合里去品味和想象了。“岩垂匹练千丝落,雷起双龙万物春。此水此茶俱第一,共成三绝景中人。”(《元翰少卿宠惠谷帘水一器、龙团二枚,仍以新诗为贶,叹味不已,次韵奉和》)类似的妙作还有许多,真是令人眼界大开,击节叹服,几乎所有篇什都透着异彩奇趣:因兴奋而夸张,因有闲而自傲。
对茶如此,对生活中的诸多物事也是如此,它们全都来自生命的活力与专注。这样的传达实际上是一种共享,是即时共享,也是留在时光里的共享。直到今天,我们还能够在这扑面而来的水汽中嗅到浓烈的茶香,一睹诗人兴味盎然之状。可以想象,古往今来关于茶的著述数不胜数,但像苏东坡这样拆解奥妙、将无法言说的精微诉诸想象和猜度的人,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他最有名的一首茶诗为《汲江煎茶》:“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文字用到如此地步,心绪与记忆,经验与思悟、快活与心得,一切皆来自实践之精细、品味和想象。这真是生命之杰作、享受之杰作、大快之杰作。活水与活火、钓石之水与其他水,这一切会有什么区别?一般来说生活中人全都忽略不计,也只有追随诗人的深悟和想象了。舀一大瓢水,其中映出了一轮明月,把它倒入春天的瓮中,再用小勺装到瓶里。云脚乱翻,雪浪飞旋,松风忽来伴奏,无论是怎样的枯肠,只消喝上三碗,也就兴致大发。这大概是一个无眠之夜,任凭畅想,荒城短更。
民间俗语中,形容一个平凡的人为“草木之人”,但如果在生活中真的能够获得草木真味,却是难而又难的。真正的“草木之人”是与大自然同生共长之人,是与之同享一片灿烂阳光,迎朝霞沐晨露,融入大自然怀抱之人。
(可乐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苏东坡七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