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条河穿城而过
作者: 刘君一
乌鲁木齐河,别人只知道,它是一条季节河,每年春天,天山的冰川融化,雪水沿着北麓,携着冰凌、沙石、草屑,一路向前,中游穿越乌鲁木齐,也被叫作和平渠。
而我知道,河水出发前,都会举行一场小型的爆米花音乐会,那是冰川融化的声音。埋藏在冰里的小气泡一一爆开,啪,啪,像临行前彼此的击掌打气。
就这样,新生的河水和尚未融尽的冰凌,带着沉睡了一冬的大山的气息上路,一场未知的旅程开始了。
第一次看到冰川是小学四年级,学校组织去白杨沟春游。天山脚下,老师指着极远处阳光下的一线迷蒙雪峰说,那一片冰大坂就是冰川。在四周纯蓝天空的映衬下,它白得那么磅礴,那么耀眼,就像一个神灵,让人无法直视。
不知道这冰川多少岁了,是不是和这座山一样古老,还是和每年的落雪一样年轻,每个冬天的雪都会覆盖上一个冬天的雪。一层一层,一年一年,每一个冬天的雪都会埋藏一些秘密。
山上没有路,我们踩着厚厚的落叶,攀着树木。开始是缓坡,但越来越陡,我们兴奋地一边爬,一边抬眼,透过树的缝隙,那一抹忽隐忽现闪亮的白色,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
在如此宏大的山的心中,人的嘈杂微不足道。人的生命,人的活动,每一缕呼吸,每一步攀登,每一阵欢笑,这些鲜活,瞬间消于无形,因为渺小。山,亘古寂静的浩瀚身体,反而是活的。
不知道爬了多久,树越来越密,那抹白却越来越远,老师要求返回了。才知道下山那么难,脚底打滑,一个不小心就会翻滚下去。我开始害怕,身体发抖,风声大了起来,却无法凭借,任由它从肩头掠过,手心里的汗慢慢变冷。终于,抱着一棵树,再不肯向前,哭了起来。
是老师接我下山的,那一天的心绪,伴着隐隐约约的雪峰,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断断续续。
那之后很久我都在想,那些融化的冰川雪水,它们在冲下山的时候是不是也害怕过,挣扎过,犹豫过?
仿佛看见它们一路推推搡搡地向前,不安,兴奋,还有一点点迷茫——未来在哪里?不知道啊,可是一定要去。为什么一定要去?不为什么,我们生来就是一定要往前走的,不能停留,也不能回头。
一路走一路融化,拼命拥抱之后又分离,不知道那是一个幸福的过程,还是一个悲伤的过程。
离河不远是我的学校,从初一到高三,我待了整整六年。学校门前有一条路,向左走通往河边,向右走通往公交车站,因为住校,每个周六的下午我都要去车站坐公交车回家。我去看河的时候并不多。
有一年,爸爸的单位有一个工程正好在河的对岸,离我不远,每个周六他会骑摩托车来接我回家。爸爸骑一辆嘉陵摩托车,当时很时兴,坐在车上吹风的感觉特别好。
一到周六,就盼望爸爸来接我,我喜欢和他一起回家,我喜欢坐摩托车,我不喜欢挤公交车,那时的公交车实在太挤了,而我又太矮,在拥挤的人群中够不到车上悬挂的那些拉手,只能尽量站稳,但又不得不随着车的晃动而狼狈地东摇西摆。
在校门口望眼欲穿,爸爸终于来了,我们会沿着河走一段,然后过桥,再沿着河走一段。和那些蜿蜒的河流不同,乌鲁木齐河的河岸常常是笔直的。最初见它的时候是黄昏,正是西北天空最美的时候。不知道专心开车的爸爸注意到没有,那大片的云,会被夕阳染得绚丽多彩,又被风吹成一幅写意,静静地横陈在天边。
而我们旁边,是欢快流淌着的河水,透过云层洒落的光,在河面上跳跃,晃动的金子一般。河水和我们前进的方向一致,盯着它看久了,不知道是它在追逐我们,还是我们在追逐它。
我从书包里拿出果丹皮,在学校对面的零食摊上买的,酸甜的味道会令那一路的风更暖和,天空更干净,河水更清澈,一切都美好着,轻松着,喜悦着。
冬天的早晨,爸爸送我上学时天还未亮,我因为早起困得睁不开眼,妈妈怕我打瞌睡坐车不安全,竟想了个办法,将我打背包一样绑在爸爸背上。一路上,我把脸贴在爸爸的背上,手插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暖烘烘的,小时候他一定也是这样背着我。
爸爸开得比平时慢,蒙眬中,路灯一盏一盏地闪过,像一只只大睁的眼睛在梦境里飞驰。到河边时,天光微启。城市还未醒来,河水的声音比平常大,也可能是风在唱歌,但好像更具催眠的作用。
这一定不是我上一次见到的河水,这是崭新的河水。那终年不化的冰川,离它越来越远了。它依然没有一刻停歇地赶路,携带着山里的风,山里的土,那些秘密和奇境,还有一路的烟火,水润和灵动着沿途原本荒芜一片的世界。
走了那么远,河水一直喋喋不休,仿佛带来了一则消息,争先恐后地想要说给我听,而我昏昏欲睡着,爸爸的背那么温暖厚实。
爸爸不来接我时,偶尔我会去找妈妈,等她下班一起回家,她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市场,市场附近有一家书店,我会在那里看书等她。书店不大,最先吸引我注意力的是诗集。当时朦胧派流行,青春期的缘故,那样的诗句很容易打动我的心:
你,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书店常把世界名著摆在显眼的位置,于是我看到了它——《约翰·克里斯朵夫》。
至今记得书里的第一句话:“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
这多像一个人的气质,只要一眼,浑然入心。
不管什么时候读这本书,仿佛都能听到在所有的文字和段落后,那条大河滔滔的水声。它流过晨昏冬夏,浩荡不停,安抚着一颗颗孤独的灵魂,带走一代代人的悲欢,收留沿路汇聚的溪流,一路奔向终点。同时那也是音乐的河,是人生的河,是命运的河,是绵延的世界,是人对未来的向往。
而我的乌鲁木齐河,它似乎定调了我血管中最初的流速。它安静流淌时我开心,它凌洪漫滩时我担心。
我青春期所需要经历的它都有。它给我勇气,冲破一切阻力向前;它微笑歌唱,哗哗的旋律和节奏做和声,这声音比其他任何音乐都更能安抚我;在月光长长的波影里冥想沉思,怎样选择才不会成为以后的遗憾,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呼应着我人生最初的所有情感。
1988年高中毕业,我要去另一个城市上大学了,临别前,悄悄写下一首诗:
我们相依相伴到这里
只是为了分离吗
我们急急地赶到这里
只是为了说再见吗
那些一起游玩的日子
在干净的石头上画下花纹
和花纹一起跳舞
跳着,忘记了白天黑夜
可今天我真的要走了
命运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再亲密的爱人
也会瞬间永隔
大声地说出心里话吧
时间总要消逝
年华总要消逝
现在,我多想你再看我一眼
水雾渐渐飘散
一千个,一万个我们
真的还有机会再见吗
你的背影在轰鸣中消失
请保留所有的过往
不管未来有多远
你的样子有多模糊
我都会认出你,找到你
或许我本身就是它的一条小小支流吧,不起眼,但也有源头有转折,有急流有静水,两岸芳香过,寂寥过,只是最后我会流向哪里呢?
爸爸从广西到新疆,妈妈从威海到新疆,我会到哪里呢?人生归去哪里,总是无法可想的问题。就像过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过去的?
多少年后,终于联系上的初中同学告诉我,穿过城中的那条乌鲁木齐河不见了,它已经变成了高架桥,每天车流滚滚。我听到有些震惊,失落。原来一条河,也会变老,也会消失。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它一直在流淌,沿着笔直的河岸。
二
记忆中更早消失的是马桥河。
马桥河位于马桥农场,马桥农场位于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边缘,距最近的县城呼图壁84公里,为兵团106团团部所在地。我在那儿出生,待了八年。
马桥农场的前身是一座土城,被称为马桥古城,建城时间有139年,大概在清同治年间筑成,因河道将城区分为东西两部分,不利交通,故在河上架设木桥,供一人一骑通行。桥取名“马桥”,城也因桥得名。
听爸爸说,他20世纪60年代末到农场时,那个破城子还基本完整,但城内已经找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屋,只有那些断壁残垣在胡杨、红柳、梭梭丛中,偶尔能从城中发现一些铁锅的碎屑、牛骨或者猪骨,可以想到当年这些土屋曾冒出袅袅炊烟。
在爸爸一遍一遍的描述中,我脑海中拼出一个画面。古城的城南地势开阔平坦,有红柳、梭梭、胡杨。城北为沙丘,连绵起伏。在古城的不远处,一座新的城镇拔地而起,先是叫作马桥农场,后来更名为农六师106团。
偶尔,没有什么征兆,我会在睡梦之中又回到了马桥农场。不知不觉中走到一条河边,是尚未干涸的马桥河,我看见了明晃晃的河水,水面泛着金光,映出一座蓬勃的古城,在午后的阳光中摇动,在河水的倒影里摇动。
在我童年生命中遇见的人们,在那一刻,都倾城而出了。
(诗梦遥摘自山东文艺出版社《向阳坡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