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开明家教
作者: 刘绪义陶渊明(365—427),名潜,字元亮,别号五柳先生,是东晋末刘宋初年著名的文学家。曾祖为陶侃,陶侃第十女嫁给孟嘉,即陶渊明的外祖父。祖父做过太守。“慈妣早世,时尚孺婴。我年二六,尔才九龄”(《祭程氏妹文》),“弱年逢家乏”。从陶渊明“自幼修习儒家经典,爱闲静,念善事,抱孤念,爱丘山,有猛志,不同流俗”(《陶渊明集笺注》),“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十六),“少学琴书”(《与子俨等疏》)等自述当中,可以看到陶渊明少年时受过良好的家教。
《晋书》记载了陶母教子的故事,即“截发延宾”,说的是鄱阳孝廉范逵于一个雪天投宿陶侃家,当时陶家“室如悬磬”,于是陶母湛氏铡碎睡觉用的草垫子,用以喂客人的马,又把长发剪下来卖给邻人,置办菜肴招待客人。范逵知道后感慨说:“非此母不生此子!”《世说新语》则记载了“封坛退鲊”的故事。陶侃曾为渔梁吏,一次,他托人把一坛官府的腌鱼送给母亲。湛氏问明情况后,原封不动退回,并附书信说:“汝为吏,以官物见饷,非唯不益,乃增吾忧也。”陶侃虽出身贫寒,幼年丧父,但在母亲的悉心教诲下,养成了勤奋好学、清正廉洁的品德,成为一代名臣。正因为如此,陶母湛氏被誉为中华“四大贤母”
之一。
陶渊明受到过怎样的教育,史载不详,但有如此家风,对他的影响可以想见。光绪丙午年《浔阳陶氏宗谱》列出家训十一条,光绪丙戌年《浔阳陶氏宗谱》列有祖训家规二十条,包括诚修身、择交游、守廉洁、孝人子、重天伦、序长幼、诚祭祀、明教化、尚节俭、正伦纪等内容。其中,“不学刁诈之术,不交无益之朋”“修身不可不诚”“法度不可不守”“制心以礼,制事以义,取财以廉,措行以耻”等,在陶渊明身上都有所体现。南宋大儒真德秀说“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形之于诗,有不可掩”,也表明陶渊明亦有家学渊源。
陶渊明家境贫困,一是与当时的乱世政治斗争有关。陶侃死后,虽然陶渊明的祖父陶茂曾出任太守,但太尉庾亮先后贬黜和诛杀陶侃的儿子陶夏、陶称,对陶家造成重大打击。陶渊明的父亲在其八岁时即去世。二是与陶氏的家风有关。从陶侃和陶渊明的为人清白耿直可以看到,其家中本不富有。陶渊明迫于照顾家人、抚养子女所需,不得不出任诸如祭酒、参军之类的小官:“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鉼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而且麻绳专挑细处断,陶家还遭遇过火灾,烧掉了仅有的房舍,一家人不得不移居船上,受冻挨饿也成为日常生活的常态。迫于无奈,陶渊明不得不放弃“不食嗟来之食”的坚决态度,放下尊严、亲自出门乞讨。
陶渊明的原配早逝,续弦翟氏,据《南史·隐逸传》载,翟氏嫁与陶渊明后颇能忍受贫苦的生活,亦理解陶渊明的心志,夫妻二人共同耕作,感情深笃。陶渊明先后育有五个儿子,长子陶俨,乳名阿舒;次子陶俟,乳名阿宣;三子陶份,乳名阿雍;四子陶佚,乳名阿端;五子陶佟,乳名阿通。他的诗文曾展现他对儿子们的家教思想,尤见于《命子》和《责子》这两首诗。
《命子》诗作于陶渊明四十二岁时,其时长子陶俨已十四岁,即将进入孔子所谓“十五志于学”的年龄阶段。此诗共十章,前六章历述陶氏先祖功德,以激励儿子继承祖辈光荣的家风:“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焉虞宾,历世重光。御龙勤夏,豕韦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后四章表达了对儿子的殷切希望和谆谆诫勉,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整体上,陶渊明振兴家族的强烈愿望跃然纸上。
诗中传达出陶渊明的家教理念富有特色。他在诗中解释了长子取名“俨”的含义:“名汝曰俨,字汝求思。温恭朝夕,念兹在兹。尚想孔伋,庶其企而!”“俨”字本义庄重,《礼记·曲礼》中有“毋不敬,俨若思”句,意思是对待贤人不可不尊敬,神态要像陷入沉思般庄重;句中提到孔伋,就是希望儿子能够以孔伋为榜样,时刻“求思”上进,毕竟“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陶渊明《杂诗》)。更重要的是,陶渊明在诗中希望儿子注意“时有语默,运因隆寙”的出仕条件,提出了“以德为本、施惠于民”的为官理念,培养“知天安命、委运任化”的超然胸襟。尽管陶渊明望子成龙心切,但是,对儿子能否实现自己的心愿表现出豁达开明:“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换言之,他也能坦然接受儿子的不成才。
另一首《责子》诗则印证了陶渊明的豁达: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在自己白发渐生、身体渐衰的年纪,陶渊明看到了五个儿子的表现:长子懒惰无匹,次子不喜文墨,三子和四子年已十三岁,竟不识得十以内的数字,九岁的幼子更是终日只知游戏。不知是时运弄人,还是家境使然,陶渊明费尽心力对儿子们的家教并没有达到他理想的效果。尽管如此,面对孩子们不成才的现状,陶渊明展现他一如既往的豁达开明,接纳了儿子们的平凡:“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不过,对于陶渊明的“教子之叹”,后世有人持批评态度,有人称其是“佛系”教子法,有人认为是调侃。如唐代杜甫在《遣兴五首》之三中写道:
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
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
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
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
杜甫认为,像陶渊明那样豁达乐天的诗人竟然这般在意自己儿子的前途,似不应该对儿子们的贤和愚那样不能释然于心,萦系胸怀,这也表明他并未“达道”。
但是,陶渊明的老乡、北宋著名文人黄庭坚在《书陶渊明责子诗后》中评价:“观渊明此诗,想见其人岂弟(注:恺悌,和乐安闲之意),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耳,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认为陶渊明在诗中不讳言孩子的缺点,正是其慈爱包容、豁达开明、无条件接纳孩子的表现。
其实将陶渊明的教子放到魏晋南北朝的大背景下,则比较容易理解和接受他的家教思想。大多数士族家庭固然希望子女能够卓然成才,但是,在他们的观念里,能成才当然很好,不成才也无可厚非。相比较而言,他们更重子女以德立身,不坏家风。
在《与子俨等疏》这一封家书中,陶渊明借用了东汉王霸贤妻的典故坦诚:“败絮自拥,何惭儿子?”自己都穿着破衣败袄,又何必为儿子不如别人而惭愧呢?王霸的朋友令狐子伯令儿子带着随从乘马车来给他送信,当时隐居不仕的王霸看到朋友之子如此了得,深感惭愧,认为自己耽误了儿子,因此事王霸久卧不起,王霸之妻反复询问其中缘由,王霸方才坦率心思。谁知他的妻子说:“既然你志在清节,不在荣禄,尽管现在令狐子伯富贵了,可怎么比得上你志节的高贵呢?”为什么忘记了自己的宿志,而以儿子一时不如人家而惭愧呢?王霸贤妻的一番话暗合了陶渊明的心意,故以此自陈。这与多数自己不成才,却要求子女成龙成凤的父母相比,境界更为开明豁达。
陶渊明五次为官的仕途生涯中,先后三次在军队中任“参军”,最高也只做到彭泽令。可以说一生沉沦下僚,而他却对自己的仕途生涯心有余悸,对当时的政治环境失望至极。他以密网捕鱼、天网罗鸟来比喻官场中如履薄冰、人人自危的处境:“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这在他晚年辞官归隐后写下的《感士不遇赋》中表达得非常刻骨铭心,相信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也承受和他一样的经历或遭遇。
因此,陶渊明的家教思想更契合庶民阶层,在现代社会里有着积极的意义。
其一,重视劳动的家教思想。陶渊明不仅自己乐于从事被“士族”轻视的耕作劳动,“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也要求孩子们参与劳作。儒家历来轻视耕织生产等体力劳动,从孔子对樊迟的态度、贵族对四民的阶层划分、士子对耕作的疏远、士族对劳作的鄙视等,造就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向往,造就了后世鲤鱼跳“农”门的社会进阶观念,造就了历代读书人对农业农村农民的疏离,将农民视为“乡下人”,以进城当“城里人”为荣。陶渊明却将耕作视为立身之本,在《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诗中写道:“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耕作不仅是求衣食的手段,更是自求心安的方法。他教育儿子们要体会田家之苦:“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因此,他要求儿子们以自己的双手踏实劳作,把它当做是锻炼心志的好机会:“衣食当须记,力耕不吾欺”。(《移居》)是故,明代同为文学家的谭元春称赞陶渊明“真实本分”,不同于那些只知玩弄文字而从未切实从事生产、“故作清态”的读书人。
有了这一家教思想,陶渊明对底层民众抱有真实的同情,并教育儿子要平等对待他们。担任彭泽县令时,陶渊明考虑到家里只有小孩,缺乏劳动力,他从彭泽派来一名劳力,帮助家人料理家务,同时附信给儿子:“你们在家里辛苦,我特意派人来帮助你,但你是父母养大的孩子,他也是别人父母养大的孩子,你务必要善待人家。”这充分体现了陶渊明对待劳动人民的尊重和关心。
其二,穷不滥志的家教思想。陶渊明是一个甘于清贫的士人典范。尽管他一生为生计所困,为家人也做出过无奈违心之事,但他能坚守心志,也教育儿子们要穷不滥志。去世前一年(426),陶家又遭遇饥荒,陶渊明因此感慨地写下《有会而作》,特意强调该诗意在教育孩子。饥荒中的陶渊明一家正处于青黄不接的狼狈境况,粮食收获已不可指望,每日只能勉强充饥:“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裁通。旬日已来,始念饥乏。”面对饥饿难奈的窘境,陶渊明一方面愧疚自己没能缓解孩子们的饥饿,希望儿子们能够理解,另一方面,教育儿子们即使挨饿也要坚守志气:“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他化用《论语》中有“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句意,强调“穷不滥志”,“滥志”即是为非作歹的小人行为。
其三,孝悌友爱的家教思想。陶渊明的家教中致力培养一种温馨和美的家庭关系,即使身处穷困潦倒的环境中,他的多数时间也都在陪伴家人孩子度过,他的诗中就曾多次抒写与妻儿郊游览胜之趣,家中房屋虽是陋室,却在他的经营下,“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颇有世外桃源之美。
他还特别强调并教育儿子们,兄弟间要孝悌友爱、团结互助,保持一种充满温情的家庭氛围。五十三岁那年,陶渊明身处病中,写下《与子俨等疏》这封家书,由于担心自己“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故颇有临终托付的味道。家书中他教育儿子们注意相互团结友爱:“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他引用了历史上很多名人故事:“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颍川韩元长,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济北氾稚春,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叮嘱儿子们,尽管五兄弟非一母同胞,但也是一父所生、血浓于水的兄弟,这份亲情远非鲍叔管仲、归生伍举等没有血缘关系却亲如兄弟的古人可比,舐犊之情溢于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