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瞄准
作者: 封凯明一
“0环!”
环数报出来的那一刻,楚汉成了全队的笑柄,五颗子弹,弹弹脱靶,创造了一个十分难看的纪录。哄笑声响彻靶场,连一向严肃的黑脸教官都憋不住笑了。楚汉呆呆地杵在射击位上,满脑子都是小辉哥拿起剪刀戳进自己左眼的画面,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对枪有了深深的恐惧。
楚汉小时候是很喜欢枪的,玩具多半也是枪,当兵打仗、保家卫国曾是他们那帮小伙伴最炽热的梦想,但自从小辉戳瞎了自己的一只眼,枪,便成了他的噩梦。阴差阳错,大学毕业时他被省公安厅选调成为一名人民警察,所幸是文职岗位,不用舞枪弄棒。可初任培训有射击课,楚汉时隔十年再次与枪狭路相逢。虽然考核相对简单,二十五米的胸环靶射击,五颗子弹只要三十环就能过关,但这对楚汉来说依然不是件轻松的事。
靶场俨然刑场,是硬着头皮上的。楚汉感觉腿像灌了铅,走向射击位的每一步都很艰难。等他拿起枪,五脏六腑一下都空了,就剩一颗心悬着,没有依托,虚得很。手更是不听使唤,抖得不行,弹匣装了几次都没能装上,耳畔传来黑脸教官的呵斥声:“我刚才讲的听见了吗?”
实际上,从走进靶场,他的大脑就处于满载状态,教官讲的一句也没听进去。不过,无非就是些射击要领,这些东西他上理论课时早已烂熟于心。他回望着教官凌厉的眼神,坚定地点头回应:“听见了。”
“听见了怎么不戴耳机?”
他这才发现身旁其他射击位上的人都已经戴上了耳机。他赶紧把耳机戴上。四周安静了,呼吸却越发沉重。上射击理论课的时候,他一度认为自己能克服心理障碍,但真走进靶场的时候,却发现心里那道坎长成了一座山——难以逾越。
弹匣好不容易装上了。黑脸教官下达指令:“开保险,举枪。三号,举枪!”
三号就是楚汉。教官的命令自然是听到了,但他没有执行,不是不想举,而是根本举不起来。手枪的重量仿佛一下增加了千斤。黑脸教官连喊三遍,他都无动于衷。教官愤怒了,疾步如风走向楚汉,等到近前不由一愣。只见楚汉面色苍白,额头一层细汗。教官感觉有些好笑,射击课向来是学员们最喜欢的课,今天却碰到一个另类。
“病了?”
“没有。”
“举枪。”
楚汉还是没能举起来。教官怒了,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抬起他的胳膊,他却像触电一般,手腕一松,枪掉在地上,引来同学们的又一阵哄笑。
教官黑着脸,弯腰把枪捡起来,塞进他的手中,然后从背后环住他,用粗糙有力的大手托住他的手腕。楚汉感觉这姿势太熟悉。是的,十年前,小辉哥也曾这样做过。不过那时候用的是气枪,瞄准的也不是胸环靶,而是大飞家门口的葫芦。
教官说:“把枪拿稳,保持松紧适度。闭上一只眼睛,缺口、准星、目标三点一线,瞄准了就开枪。记住,扣动扳机的时候要屏住呼吸。”
射击要领跟小辉当年讲得差不多,只不过需要闭上一只眼睛,而小辉打枪都是用两只眼睛瞄准,他说那样打得准。他的确打得准,基本上弹无虚发。
屏住呼吸,三点一线,瞄准,击发。然而就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二十五米外的胸环靶突然变成了大飞家门口的葫芦,一个人影从葫芦旁边闪出来,竟是许久不见的小辉!收手已然来不及,他吓得大叫一声,试图喝住子弹,可子弹早已飞了出去。
脱靶!
哄笑声再次响起。他却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黑脸教官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他,命令他继续开枪。
脱靶。脱靶。还是脱靶。哄笑声穿透靶场。
黑脸教官气乐了:“我教学这么多年,见过弹无虚发的,还真没见过全部脱靶的,你可真是个奇葩啊。”
楚汉感到懊恼,扔下枪,转身就要走。教官脸一黑,一把钳住他的胳膊:“干吗?想造反啊?打不及格别想离开靶场!”他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好像两个钉子钉住了楚汉的脚步。
从第一次上射击理论课开始,楚汉就有些怵这位黑脸教官,怵他那张被南国太阳晒得黝黑的脸,怵他那双凌厉无比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他曾是一名缉毒警察,在南国边陲的密林里跟毒贩搏杀了近二十年。八年前,在一次缉毒行动中,他的小队与毒贩短兵相接,战况惨烈,战友纷纷倒下,唯有他命大,身中两枪却活了下来。伤愈后,上级领导安排他到省警察培训基地担任教官。他多次申请调回边境,都没有被批准,他的脸变得越来越黑,脾气也越发暴躁。他申请教射击。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最明白枪的意义。枪是什么?是朋友、是兄弟、是爱人,更是命。一个警察要是不会用枪,传出去就是个笑话。楚汉这头尥蹶子的小毛驴,想在他手底下犯浑,门儿都没有。
楚汉的胳膊被钳得生疼,在眼神的对峙中败下阵来,乖乖回到靶位上,退掉空弹匣,换上新弹匣。不过这次,他没按照教官的要求闭上一只眼,而是学着小辉用两只眼睛瞄准,胸环靶仿佛放大了十倍,而小辉的影子也从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屏住呼吸,连续扣动扳机,击锤撞击膛火,子弹携着怒火,破风而去。
二
楚汉对枪的恐惧源自小辉。小辉是楚汉的邻居,比他大两岁。小辉身世可怜,四岁就死了娘,跟着爷爷奶奶生活。那时他爸还在广州当兵。小辉七岁的时候,爸爸复员回龙马县城工作,把他带进了城。原以为他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谁料后妈对他不待见,不到半年他就被爸爸送回来了。接走的时候有多风光,送回来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起初,爸爸还能隔三岔五地回来看看小辉,可后妈生的弟弟出生以后他就不怎么回来了。没娘的孩子可怜,吃不饱,也穿不暖。楚汉妈妈是裁缝,小辉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她做的,但她从不收小辉的钱,不是小辉家连做衣服的钱都出不起,而是她已经把小辉当干儿子了。给干儿子做衣服,哪有收钱的道理?家里做好吃的,也总想着小辉,她会拿出一份儿,让楚汉送过去。
小辉从县城回来以后,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学习也不上心,成了差生。二年级留级,四年级又留了一级,于是就跟楚汉成了同班同学。楚汉个子小,在学校里老受欺负,都是小辉替他打抱不平。他个子高,四年级就蹿到了一米七。在学校里,谁敢欺负楚汉,他就揍谁,下手还挺狠,所以经常被老师罚站。小辉爱面子,一罚站就从围墙爬到校外瞎溜达。村民菜园里有啥,他便顺啥;地里长啥,他就偷啥。每次罚站回来,他都会和楚汉一起分享萝卜、花生、地瓜、桃子、苹果等“战利品”。楚汉问他东西哪儿来的,他说别管那么多,尽管吃。楚汉就大口地吃,他就咧着嘴笑。有一次,楚汉发现他少了一颗门牙,问他牙呢,他说偷苹果的时候被老歪追,摔了一跤,磕掉了。
小辉偷东西经常被告状,告状最多的是大飞。大飞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孩子,他跟小辉合伙多次偷过老歪家的苹果。他鬼心眼多,每次都只负责放哨,而偷来的苹果对半分,没少占便宜。可自从小辉偷了他家的几根黄瓜,他就跟小辉闹掰了,心眼跟针眼一样小。
小辉成了坏孩子,爷爷奶奶年纪大,管不了他,老师便把他爸爸从城里叫回来。小辉其实很想爸爸,私下里跟楚汉叨叨过很多回,可爸爸从不给他倾诉思念的机会。他爸爸作风粗暴,对他的管教就一个字:打。小辉脾气倔,挨揍的时候从不求饶,要不是每次都是奶奶护着,他估计活不过十五岁。爸爸回来几次,就揍他几次。后来他对楚汉说,不想爸爸了。
跟小辉一样倒霉的,还有大飞。因为小辉每次挨了揍,都会去揍大飞一顿。大飞有个表哥,是个痞子,在镇上一家歌厅看场子。大飞把挨揍的事跟表哥说了,表哥一面骂表弟孬种,一面飞扬跋扈地来找小辉算账。到了教室,大飞表哥问谁是小辉?小辉站起来,比表哥还高半头。表哥倒吸一口冷气,指着他说:“你等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表哥一路上都在埋怨大飞,为什么不早说小辉长得五大三粗,让他差点儿当众丢丑。大飞也很委屈,心说你也没问啊。
大飞表哥说话算话,找了五个人在学校门口堵着小辉。小辉挨了揍,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满脸淤青。大飞趾高气昂,十分得意,但小辉没让他得意太久,课间操的时候就把他摁地上一顿猛揍。大飞的鼻子被打歪了,满脸是血,哭着说:“你等着,让我表哥揍死你!”小辉果然又挨揍了,第二天没来上学。楚汉放学去看他,见他头上包着纱布,一定是伤得不轻,奶奶一边心疼一边埋怨:“都这么大人了,还能摔沟里去。”楚汉知道小辉撒了谎。
小辉和大飞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小辉打不过大飞表哥的一帮死党,就想买支气枪。买气枪需要不少钱,他没钱,就开始捡破烂。楚汉去他家玩,发现墙角堆了一堆瓶子罐子破铜烂铁,问他想干吗?小辉说捡破烂卖钱。于是每天放学后,楚汉就帮着小辉捡破烂。半年后,小辉对楚汉说:“够了,不捡了。”他托人买了一把二手气枪。拿到枪的当天,他就去了镇上的歌厅,大飞表哥闻讯早就没影了。小辉在歌厅门口蹲了半月,大飞表哥就在外躲了半月,还到处托人说情,小辉都没给面子。后来,大飞表哥就找到了楚汉。
小辉见楚汉来说情,很生气:“我被揍得那么惨,你没看到吗?”
楚汉说:“我看到了。”
小辉说:“那你还来劝我?”
楚汉答:“我不想你去坐牢。”
小辉愣了愣,随即拍拍楚汉的肩膀说:“好,那我不用枪打他。”
后来,黑道上一位大哥出面调解,大飞表哥赔了小辉五百块钱,事算了了。那位大哥绰号山豹,后来成了黑道上响当当的人物,也算是给足了小辉面子。他很喜欢小辉这股狠劲,想让小辉跟他混。小辉没同意,因为他不想当黑社会。
三
初二下学期,逃学成了小辉的常态。初中课程对他来说简直太难了,英语学了一年半,掰着手指头也说不出十个英文字母;数学也是浆糊,记不住立方差公式,也弄不明白那些原理的意思;物理化学更不用提了,记不住氢氦锂铍硼,也搞不定能量守恒。他搞得最明白的,就是打枪。
燕子在电线上歇脚,他一枪一个,弹无虚发。枪打得准,兴许跟他爸当过兵有关系。除了打燕子,他还打老歪养在果园里的草鸡。他对楚汉说:“鸡翅膀很硬,气枪打不透,要打就打鸡的头,最好是眼睛。”
楚汉说:“鸡眼那么小,怎么能打得中?”
小辉说:“走,我示范给你看。”两人钻到老歪的果园里。小辉让楚汉选目标,楚汉选了一只褐色翅膀的公鸡。电视里的人打枪都闭着一只眼睛,可小辉两只眼睛都睁着。他说这是他爸爸教的,很多狙击手都是两只眼瞄准。他果断扣下扳机,十几米外的那只公鸡应声倒下,扑棱两下翅膀,死了。楚汉忍不住拍手叫好,小辉却拉着他赶紧逃:“快跑,老歪追来了。”果然,老歪瘸着腿拎着棍子追出来。老歪得过麻痹症,左腿短,右腿长,走路一拐一拐的,像鸭子。
楚汉枪法不行,小辉教了他半个月,他连一只燕子也没有打中过。小辉想了想说:“活物不行,就打死的,咱去打大飞家的葫芦。”
大飞家门口种了一架葫芦,葫芦秧子沿着墙爬到了门楼上,满满当当结了二十多个。有几个葫芦垂在门旁,已有拳头大小,正合适当靶子。
小辉和楚汉猫在墙角,离葫芦大概十六七米远。小辉先做示范,一枪就把葫芦秧子打断了,葫芦啪嗒掉在地上,声音很清脆。小辉把枪交给楚汉,站在他背后,环抱着他,帮他托住枪,然后说:“缺口、准星、葫芦三点成一线,瞄准就扣动扳机。”
楚汉瞄着垂在门前的葫芦,那是所有葫芦中最大的一个,击中的概率自然也大。按照小辉所教,他也用两只眼睛瞄准,待缺口、准星、葫芦三点成一线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清脆的击发声,铅弹从枪管里飞了出去。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木门突然打开,大飞从里面走了出来。那颗子弹,不偏不倚,穿透葫芦,击中了他的面门。大飞应声倒地,惨叫迭起。
楚汉顿时吓蒙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小辉反应快,从楚汉手里把枪抢过来,然后拉着他撒腿就跑。一直窜到村西头麦场的草垛后面,楚汉的心还突突跳个不停,脑子里一片茫然,眼泪却扑簌簌流下来。小辉大口喘着气,替他擦掉眼泪,说:“别哭,记住,什么都不承认,听到了吗?”楚汉不知所措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