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个房间的灯都亮着
作者: 金艺一块番茄不小心从三楼阳台掉落在一楼的雨棚上,我担心楼下有意见,妈妈说待会儿小鸟就会吃掉。确实,这房前屋后的鸟儿特别多,尤其是麻雀。阳台晒的芝麻、豆子、南瓜什么的,常会有小鸟来啄。没有东西晒的时候,妈妈也会在阳台的花盆里倒些剩饭,让鸟儿们飞来啄食,它们叽叽喳喳地一叫,整个房子就充满了生气。
可是这块番茄半天也没有鸟儿来啄,妈妈探头往下看:“今天肯定是拐阿姨家剩饭多,小鸟都吃饱了。”拐阿姨住在一楼,是妈妈多年的老邻居,这儿的老邻居还有冬英阿姨、宝珍阿姨和香阿姨。爸爸走后,妈妈愿意独居在这里,主要是舍不得这些好邻居,虽然个个身体都有这样那样的状况,但是每天能见个面聊个天,日子就特别踏实。
我姐住在深圳,她和妈妈要么半年不见面,要么请妈妈一去住半年。她也时常带妈妈去旅游,只是近年妈妈腿脚不是很利索,常常说哪里也不想走了。
我哥在向塘铁路工作,住处离妈妈家走路只需十分钟,他和嫂子几乎天天都来看望。有时帮忙打理菜园,挖地、种菜苗、浇水、除草;有时路过菜场给妈妈捎两条鱼、几根排骨或是新鲜水果;更多时候,他们是晚饭后散步到妈妈家,陪妈妈坐坐说说话,再回自己家。需要换煤气罐、搬厚被子、检修电器时,妈妈的口头禅就是:等你哥来。
前几年,哥嫂在县城莲塘买了一套精装修房,从向塘开车过去也就二十多分钟,他们偶尔双休日到县城住,妈妈懒得跑来跑去,仍独自留在向塘。
我喜欢往向塘跑,不仅仅是因为妈妈,那里多年不变的铁轨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田野也是我的挚爱。从我在南昌的住处开车过去只要一个多小时,可双休和节假日有时要加班,有时要管娃,有时某篇文章正写到节骨眼上,一年算下来,去向塘的时间平均一个月一次都不到,而且经常是当天去当天回,很少住。
很少住,一方面是因为近,总觉得随时都可以来;另一方面,周末时,孩子们也有这样那样的需求。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妈妈家太小,有很多不便。
她住的房子是早年铁路地区统一盖的宿舍楼,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一阳台,加起来五十平米不到。洗菜、洗衣、刷牙洗脸都用厨房一个水池,我的洗面奶和瓶瓶罐罐的护肤品放低些就和碗筷做邻居,放高些就混在吊柜的杂物里。灶台搭在阳台的一角,通过靠墙的切菜台和厨房相连。洗澡的程序是先把灶台下的柜子打开,找准两个煤气罐其中的一个(另一个是负责烧菜的),打开阀门关上柜门,然后到厨房最里面的墙壁上的一堆开关里找准热水器的点火开关(其他开关有电饭煲的、烧水壶的、豆浆机的),听到“啪”的点火声和呼呼烧气声后,才能放心地推开卫生间的玻璃门,拧开热水器,等待热水出来。这个宛如发射火箭一样复杂的程序对我这样的懒人来说,简直是一种挑战。
整个厨卫唯一现代点的是智能马桶,全智能冲水不需要动一下手指头,特别是在冬天,热热的马桶坐垫简直就是个取暖器,只是太费水让妈妈心疼。
两个卧室的门并排面对客厅,坐在阳台上,整个房子便一览无遗。客卧正中放了张一米二的床,床两边和床脚狭窄的过道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我每次开关窗帘都要小心翼翼在杂物的缝隙间找个地方落脚。房顶一盏白炽吸顶灯,亮是很亮,但就是开关的位置很不人性,进门墙壁一个,床头靠衣柜旁一个。无论用哪个,都要爬下床才能够得到,然后再摸黑回到床上,这种关灯方式很容易把瞌睡也关没了。
三月下旬的一个周末,听说向塘铁路宿舍区那片田野里的紫云英开了,我开车到妈妈家决定住一晚,以便在傍晚夕阳和次日清晨微露时分欣赏到紫云英的花朵。
此时的田野花开得十分壮观,大片的白菜和油菜地一边盛开黄色的花,一边在结绿色的果荚,紫云英也蓬勃地从地里冒出来,紫色烟云贴着地面肆意蔓延。妈妈的菜地就在一块紫云英田和一条铁路的中间,她给豌豆和生菜浇水,我拿着手机给她拍照,夕阳的柔和光泽让我对每一张照片都很满意。
小镇的夜晚比南昌城里要来得早。天黑以后外面就安静下来,只剩远处偶尔响起的火车汽笛声和田野里悦耳的蛙鸣。才八点多,妈妈就催促我早点洗漱早点睡。
我打开客卧的灯准备去厨房刷牙洗脸,妈妈坐在背对阳台面朝客厅和卧室的凳子上用热毛巾敷眼睛。她最近眼睛有点干涩,放下毛巾睁开眼时,突然说了句:“两个房间的灯都亮着,才像个家啊!”
我怔了一下,问她:“一个房间亮灯不像家吗?”
“不像。你爸在的时候一个房间亮灯也像家,但现在不像了。”她把毛巾翻了个面,继续敷在眼睛上,又笑着说,“那个房间的灯亮着就是你来了,你来了晚上就有人说话,说着说着就会笑起来,要不然我一个人笑不是很傻吗?”看着妈妈可爱的模样,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主卧有两盏灯,一盏是和客房一样的白炽吸顶灯,妈妈晚上用它找衣橱里的换洗衣物、戴着老花镜翻看中医养生书籍和自己手抄的歌本,这是她卧室里仅有的两类读物;另一盏是床头的小夹灯,灯罩外面是橘色,里面是白色,点亮后远看就像只萤火虫。妈妈常常在就寝前,借助这抹光亮做养生操或是看手机。每当夜幕降临,我们与她视频通话时,她也总是偏爱使用这盏小灯,柔和的光线勾勒出她亲切的脸庞。
主卧的灯照亮着妈妈的现实生活。
客卧的灯晚上很少开,除非要摆放和拿取杂物。早些年,都是爸爸在这个房间倒腾。他在床尾放了两个好大的铁皮桶,平时装装他自己种的白芝麻、黑芝麻、葛根粉,还有绿豆、黄豆。过年时,铁皮桶里整整齐齐码着妈妈和他一起做的芝麻糖、花生糖和冻米糖,等着孩子们回来吃。地里收的红薯和南瓜有时堆在墙角,有时就直接放在床板上,晒好的干鱼要么在铁桶盖上,要么就装进塑料袋塞在床底,爸爸晚上也时常开灯来视察自己的这些家产。
另一间房的灯亮起来,也许还会让妈妈想起更早的时候。她在自己房间的缝纫机上踢踢踏踏给孩子们做衣服,在客厅用圆形的绷子绷一块洋布绣花,或是在厨房蒸包子馒头,孩子们就在房间里打打闹闹、看书写作业或是安安静静地睡觉。她有时要去安抚被气哭的那个,有时要去检查不好好学习的那个,有时要给睡觉不老实的掖掖被角。
后来这房间里的孩子们越长越大,他们先后离家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房间。老头子也不再回来,这个房间就彻底沦为客卧了。偶尔开灯,照见的是热气腾腾的往事。
这样一个仲春的夜晚,客卧的灯像盲人复明一样又亮了起来。
细细打量了一番,房间里的杂物和我爸在时相比有了明显变化。菜地里的收成自然是减少了很多,妈妈一个人也做不动那些香甜的糖果,铁皮桶也被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床头过道处静静摆放的两个旅行箱。床的左侧,一袋沉甸甸的大米赫然在目;右侧窗台下,则是几个高高摞起的大纸箱子,最上面的一个纸箱里满载着我姐寄来的保健品,床尾墙角处堆着我哥搬来的纯净水。
妈妈帮我把平时用来罩灰的蓝竖条被单掀开,床上露出干净的粉色印花床单、叠好的两床被子和两个枕头,她问我用厚被子还是薄被子,准备帮我铺开,我赶紧自己动手,打趣她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催促她快去休息,难不成等会儿还要给我掖被角吗?
妈妈愉快地跟我道了声“晚安”,出门时还特意叮嘱我不要关门,她也不关门,说是透气些,可我明明开了窗户的。我把外套脱下来放在床头的箱子上,这回一点也不觉得凌乱和拥挤,反而身心都安定下来。翻书、刷手机、打电话,然后枕着若有若无的火车哐当哐当声入睡。这每一个动作发出的声响,都能通过开着的房门,让妈妈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另一个房间的我的存在吧?
次日起床后,我发现房门居然关了。难道是我自作多情?轻轻推开门,妈妈正在床上听手机里播放的养生知识。原来她五点多就醒了,怕手机吵到我就把门关上了。
清晨的薄雾在田野弥漫,带露珠的紫云英每一朵都鲜嫩欲滴,初升的太阳在露珠上折射出彩色的光芒,映得整个田野都辉煌起来。
第二个星期周末的傍晚,我不打招呼又出现在妈妈面前,按她的话说就是:我还没开始想你来,你怎么就来了?来回奔波太辛苦!她一边叨咕着,一边开心地系上围裙。哪怕仅仅是做一碗黄丫头煮面,也摆出了孩子们都在家时要大干一场的派头。
管你想不想我来。我穿过客厅,打开了两个房间的灯。
责任编辑 季伟
文字编辑 杨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