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鸟鸣涧
作者: 吴梅英一
我们挑着柴从山上下来,涧水在身边哗哗流淌。上山时似乎没有听到这样的响声,大抵是说笑声太大了吧。我们都是老屋的孩子,姐姐带着妹妹,一路拾级而上,去村庄北边的山上砍柴。我们砍了大半天,人人都挑了一担柴回来。柴担压在一边肩膀上,头歪向另一边,说笑声就少了许多,只有脚步落在石级上,密集的有节奏的,听着像一支负重疾行的队伍。
溪涧的流水一路跟随,有时响一些有时轻一些,我们看不见它的身影,却看见竹筒搭着的水桥,水从一节落入另一节。渴了我们就一起来到田头,俯身凑到竹筒上鸭子一样喝水。溪涧从北山山坳流下来,小路绕山脊而行,路与涧水之间是农田和菜地。渐近山脚,路与溪涧忽然有了交汇。两块长长的石板铺成桥,我们从板桥上走过。流水在脚下淙淙而去,过了板桥后路又荡开,绕层叠的梯田向村后延伸。溪涧却在梯田另一头,于长茅草的遮蔽下,哗哗有声,像在招呼我们又像同我们赛跑。大家不出声铆足了劲儿疾走,很快就看得见自家的瓦背,炊烟正袅袅升起。
在村北一棵大柳杉旁,涧水停下来,我们也停下来在水潭边的南瓜藤下小憩。从北边山石间叫嚣着冲出的涧水,落入水潭便安静了,在南瓜藤下的阴凉里悠悠回转,满以为这里就是它奔赴的远方。
我从不敢到水潭里去,祖母说这水毒,我都是蹲在潭边石头上看姐姐们嬉笑着解开长长的发辫重新梳理。有的干脆脱了鞋,卷起裤腿,站到水潭中像个凌波仙子。头顶的瓜架吊着一个个大南瓜,灯笼一样吊在水潭上空。姐姐们的笑声一浪一浪地全冲到南瓜架上,我总担心吊着的大南瓜会挡不住诱惑,扑通一声跳下来。这南瓜是我家的,北边大柳杉下一大片菜地也是我家的。我祖父十分勤劳,我们家的菜年年吃不完,人吃不完猪吃,猪吃不完晒干。除了菜地好生侍弄外,祖父还在水潭边山坡上见缝插针地种了许多金针菜。山坡上都是一些低矮的灌木,再过去就是我们家栽种的菜地,只有金针菜的枝干挺立,金针花一朵一朵亭亭盛开着,金黄色的,淡黄色的,隔着溪涧和田畴,远远地吸引过路人的目光。我总是微笑着跑向它们,它们回报我同样的微笑。哪怕到了我的篮子里,它们还是盛开着的优雅模样。我拎了篮子走下山坡,感觉自己好像从云端下来,一路轻飘飘的,说话也小声了许多。
出了水潭,我们和涧水一起进入村庄。我们在叶家堂和梁家堂间的小路转向老屋,涧水直接往南走,一路歌唱,水菖蒲也挥动绿油油的手臂,加入歌唱的队伍。但发大水的日子,沟渠的水涨满了,一路咆哮着好像有着很大的怒气。隔着梁家堂和叶家堂,在老屋就可以听见它隆隆的巨响声。我们循着这响声跑去,站在三重楼东侧小门外远远地看,祖母总会随后跟来,拉着我的手轻声叮嘱。
人永远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什么,涧水也不会知道。它一路奔波而来,灌溉农田、菜地。叶家堂外的路边还修了水槽。人们啧啧赞美着它的清澈,一担担地把它挑回家去。但进入村庄后,迎接它的却是几个奇臭无比的大粪桶。学校操场外面几户人家的茅厕建在沟渠上方,涧水就从茅厕底下穿过,低了头,憋了气,闭着眼睛走。到南向出口,它大口喘着气,从石块垒就的小小堤坝上跳跃而下,激起连片的白色的水花,至此汇入村庄的大溪,结束自己南下的使命,向东直奔更加广阔的前方。
二
村里的水潭是村子的一面镜子。春雨过后,大溪的水就涨了三分。溪边石磡上冒出鲜嫩的绿来,有不知名的小野花,细细的茎秆在石缝间轻轻抖动。春天来了,溪水苏醒过来,哗啦啦从西往东把村庄分成南北两边。两岸的人被吵醒了,打开房门,看见山尖上,白白的积雪已经消融。石子路湿湿的,空气里有种勃发的春意。桥头上有几个人走动,南岸一树桃花将开未开。该去干点什么了,挖菜地,种土豆,割猪草,砍担柴。
石桥横跨在村子中的大溪之上,桥下游溪滩陡然下降,急流处水花扑腾着就要跳将上来。桥上游溪面上支撑簟架的圆木终年铺着,桥边横放的两根,男人们有事没事就在那上面坐坐,说些山里田间的事,也说说女人。秋天一过,男人们就挑着担子顺溪流一路往东,走过平水王庙、五显庙、马夫人社殿,去遥远的他乡种香菇,要一直等到春天他们才会回来。春风里女人们天天走到桥上向东边村口张望,玩耍的孩子也在女人身边停下来一起张望,时不时地问妈妈爸爸哪天回来,妈妈指着远方说等桃花开就回来了。于是孩子们就盼着桃花盛开。桥北面的一座矮房旁横放着一根圆木,孩子们在那上面站着,鸟儿一样挤挤挨挨,谁的爸爸一回来他们准马上就能发现。他们都等着接饼干呢。回家的男人挑着饼干,他们看见了会一窝蜂跟上。桥北面的台阶直通大溪,大溪里铺着大石头,在桥上游簟架不能遮蔽的地方,呈U形围出一个大水潭。潭水真清澈啊,潭底的大小石块清晰可见。横着溪流摆放的石块之间,溪水急急而走,像挤出了浑身的力气。
夏日早晨,姑娘们早早拎着一篮篮衣服来了。在桥头许多男人的注视下,她们羞答答地低着头走下石头台阶,走到石头上放下篮子洗衣。她们洗着说笑着,把洗过的衣服扔进潭中,衣服像水草一样飘摇,姑娘的倩影也跟着一起飘摇。桥上小伙子站不住了,捡了树枝扔进潭里激起一片水花。笑声飞起来,水鸟一样翩跹。潭下的几只大白鹅也不淡定了,嘎嘎两声,抻长了脖颈朝着潭中张望。
秋天的黄昏,寒气从水潭往上升,下水的人日渐少了。唯有传西家菜地里那棵树的梨子熟的时候,人们会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捡起落水的梨子。我常常站在传西家菜地边,看着一个个挂在梨树上的梨子,我期待有一个沉睡的梨子落到我脚边。他们家摘梨子时我曾站在潭中等待,听见醒来的梨子噗噜噜跳入水中,抢梨子的人搅动一潭溪水。某个早晨,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破了皮的梨子放在我床头边的四方木箱上。青花瓷碗里有一个淡黄色的梨子,湿漉漉的带着清晨的静谧与夜晚的清凉。祖母说是娘天没亮去潭里捡的。
可以下水的日子,我们终日在潭里捞鱼。潭里的鱼多着呢,手指大的节斑,瓜子大的鱼苗,还有黑黑的小蝌蚪,全在我们眼底游来游去。和我年龄相仿的阿花、媛媛、敏香,天天拿了簸箕或脸盆下到潭里捞鱼。媛媛喜静,她将簸箕或脸盆沉入水中,耐心等待着,一会儿工夫,鱼就成群游进来。敏香性子急,捞几下就不捞了。阿花机灵,两只手掌一次次合拢也能抓到鱼。我们捞了鱼从来不吃,只养在溪边刚刚用石块围成的小水坑里,或者直接就养在某块大石头上积聚的一捧水中。这么养一会儿玩一会儿,通常鱼就跑回水里了。也有的小身子泛白,横躺着一动不动,我们自觉无趣,捡起来扔回水中,看着它们被流水冲走,看着它们又重新快活起来。有时候我们不捞鱼,在溪边翻石头块,有螃蟹横着身子在水底慌张逃跑。
某一日,估计是玩厌了捞鱼游戏,我们循着溪流往上走,不知不觉就远离了熟悉的水潭。到陌生水域的我们体验到一种冒险的乐趣。“朝前走吧。”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们卷起裤腿,抖擞精神,蹚着水,继续往前走。我非常兴奋,仿佛我们将要走到最西边,寻到水流的源头,抵达神秘的来处。
这段河流平常只有一些调皮男孩穿越。我站在村中心的水潭里,见过他们笑着闹着往上走,逐渐就消失在水草丰茂处。我无数次想象过溪流里究竟有什么,水潭有多深,水草长得什么样,可有大鱼和传说中的水怪,但那天除了青青水草、潺潺溪流,我们什么都没有遇见。村后田边,石阶从田岸延伸下来,地菍子也从田岸伸下来,女孩们笑着跳着,很快就拎着两只湿淋淋的裤管爬上去。这里满地都是地菍子,我们吃得满嘴乌黑,听老人说地菍子是毒蛇克星。绕田岸往山边走,有摘不完的金樱子,我们并不太爱吃金樱子,嫌它满身长刺。沿着河流继续往西走,倒有可能摘到野梨子,可惜我们看见地菍子就爬上来了。
村里爱游泳的男孩常常摘到野梨子。大溪往上的青潭颇有些神秘,我们一次次说起,却始终不敢靠近,因为那是男孩子常去游泳的地方。据说那附近就有野梨子。一次,我和阿花去西山砍柴,一路走来也没看见野梨子,倒是远远看见赤条条鱼一样跃入水中的身影。笑声与水声阵阵传来。还有不放心的母亲,循着溪水一路追来,叫骂着催促自己的孩子上岸。青潭淹死过游泳的孩子,死亡和高山的寒凉,使大人们极力阻止孩子们对水的亲近。唯有村里的水潭带着亲切的面孔,陪伴着人们走过一个个春夏秋冬。
三
南山是冷寂的,那么高那么陡,面目严肃。春天鸟儿一次次试着冲上山巅,似乎从来没有成功。天就手帕大一块,铺在南山向着北山伸出的长长手臂上。赶牛的人蚂蚁一样在手帕下匍匐着。南溪从山巅下来,追随山道,一路而来,溅起白色的水花。
冰天雪地时,水花冻结了,冰凌一根一根垂挂下来,向大自然展示一个璀璨的冰雕世界。常有牛在这条路上滑倒,摔进溪涧,四脚朝天死去,南溪因此带着一种死亡的气息。听说牛很怕看见天,如果牛摔倒时飞快蒙上它的眼睛牛兴许还能活,如果让它看见了天那肯定是活不了了。牛会想:天啊,我竟然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那时候村里的牛可真多,南山路上一头头慢吞吞走着,走向高高的山岭。它们走一段就会停下来,低头猛喝一阵南溪的水,赶牛的人渴了也俯下身子喝一阵。
我母亲和永菊的关系十分好。祖母烧好饭让我们叫母亲回家吃饭时,我们都是直接到永菊家,我母亲准在她家,在火灶前笑眯眯地和永菊聊天,帮她烧火。一次,母亲帮永菊家洗菜,我跟着一起下到南溪。溪里没有一个人,溪水清幽,东面是山,西面是高高的田磡,太阳似乎永远不可能照到。我站在一块石头上,切实地感受到一种逼人的僻静与阴凉。但母亲和永菊很快活,蹲在水边,头碰头地叽叽咕咕说个没完。菜全倒在水中,在横放的大石头及石磡构成的夹角里漂着,她俩的声音浮在水上。溪水从她们手中哗哗流过,流向村子的大溪。
有一年,我跟桥下人家的孩子玩。出于好奇,走到桥下人家常去的一个水潭。大溪的水从西面山涧流到村中心的水潭,夹带着各种污物,但到了下游这水潭又是一派清澈见底的模样。我站在潭北侧,一种陌生与新奇感同时袭来。头上是桥下人家遮天蔽日的簟架,这水潭因此有了一种很强的私密感。南溪就在这里悄悄汇入,在高高的石磡之间,如一个安静的女子从容淡定地步履款款。
四
传说一条巨龙盘桓九天,于葳蕤处闻水声淙淙,鹿鸣呦呦,倏然降落,顺水而走,潜入龙井潭。南北山脉上五条小龙一路奔腾,化为山涧,白练一样垂挂下来。所有水流汇入穿村而过的大溪,在村外马夫人殿旁的龙井潭里盘桓良久,方才汤汤而去。龙井潭深不见底,却从未淹死人。村里人说一块石头扔下去,下游的县城都能听到咕咚一声响。我们都很好奇,下游那个县城在哪里?要走多少路翻过多少座山?我们没法猜想。
小学毕业前,我们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附近几个村庄。我们从没坐过一次汽车,偶尔去乡里时看见过汽车的模样。考上初中那年,我终于坐上汽车去龙泉城里读书。第二年,媛媛和敏香也来了。媛媛和我在三中就读,敏香在二中。媛媛一来就跟着我吃饭。我那时候忽然变得性急起来,读书十分用功,简直到了争分夺秒的程度。看媛媛还是慢吞吞,吃顿饭都要耽搁很多时间,我总是发火,边等边骂。同寝室的同学看我骂得那么有底气,都以为我们是亲姐妹。媛媛从来不还嘴,只默默吃着,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周末,有时候敏香会过来,有时候我和媛媛过去找她。三个老屋的女孩,在陌生的县城里聚在一起,就着干菜吃同一个饭盒里蒸出来的饭,这是艰苦求学生涯中温暖的慰藉。
阿花留在了乡中学读初中,半年后她坚决不去读书了。她把自己关在老屋外面他们家的老房子里,用木棍抵着门,任她妈妈怎样敲门也不肯开。乡中学建在上田村高高的山坡上,冬天冷风呼号,我想我如在那儿读初中肯定也要弃学的。放假回家,我和阿花一起爬遍龙井潭东西南北面的山。阿花鬼点子多,跟她一起丝毫不觉得寂寞。
初中毕业,媛媛没考上高中,回家跟她姐姐在村口开小商店。我和敏香先后去了一中读高中。敏香读高一时和我住同一栋宿舍楼,我去她的寝室看她,常见她躺在床上看小说。高三开学时,我布置好寝室之后下楼遇见她。她告诉我她要回去了不读了。我很惊讶,她可是重点班的人,怎么就不读了呢?她说寝室重新排过,名单里没找到她名字。我说那是漏排了,可以补的。她说老师说是可以补,不过她不想读了。我又劝说了几下,还是没能让她改变主意。她就这样永远告别一中校园,回了村里。
老屋的女孩只剩下我一个还在求学路上。我每天都写日记,不断在日记里为自己打气。那时候一中有两棵很大的银杏树,秋天扇形的落叶飘飞。我一片片捡起来,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希冀和忧伤,夹进日记本压成干的标本。
一年夏天,我们在村里相聚。四个人沿小路顺大溪一路东走,我们拨开丛丛灌木走到溪滩。水声轰轰,龙井潭呈现于天空之下。阿花捡起一块石头远远扔过去,咕咚一声,瞬间没了踪影。有没有另一个县城的某个人,听到石头落入龙井潭中的这一响声?站在潭前,我们都没有说话。溪水从山岩间跳跃着冲入潭中,露出白白的身子。潭水清碧,细密的水波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一圈一圈不断拨动水纹、拨动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