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稻假
作者: 陈峻峰连着几个大日头,把稻子晒好了,稻子齐刷刷、黄澄澄、喜盈盈、支棱棱,仿佛列队组成秋天的仪仗,昂首阔步,要自己走到生产队的稻场上。
早稻早就熟了,水也放干了,就等这几天的大日头。这时候,经验可不靠谱,队长要亲验,他怕把社员们都号召齐了,下到田里收割一脚烂泥,就折相了。他便带人下到东大畈的稻田里亲自查看。
第二天一早,没啥特别,千年不变的样子,喂猪的喂猪,喂鸡的喂鸡,撒尿的撒尿,做饭的做饭,到了平时出工点上,全队的社员从不同的圩子、庄子、林子、园子里冒出,慢慢地,像分汊的水一样汇合,自动往东大畈流。本乡丘陵地,人群居住分散,未知队长用了什么秘密联络通道,让每家每户都能迅速传递和获得这生产消息。推及长年的每日具体劳动安排,比如哪天干啥活,哪天开会、学习、结账、分粮,还有需要特别劳动技能的派活和分配,少年觉得这是个谜,就包括少年家,母亲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晌饭后就取了屋笆上的两把镰刀,到老庄子找人帮着磨。再从今早全队出工的情形看,显然每一家都是知道的,且已准备好。看他们手里拿着的劳动工具,猜测可能事先对一些人还进行了重点分工和交代,除所有人必不可少带了镰刀,其中还有人带了其他劳动工具。还有人挑了两瓦罐茶水,手搭着两头的绳儿,一闪一闪,拿捏着,迈着唱戏的步子。
镰刀,是统称,准确地说社员们拿的是沙镰,专门用于割稻,割麦、割草用的才是我们说的镰刀。镰刀的刀片是直的,弯把,刀刃无齿,沙镰则是半圆的,像一弯月牙,刀刃上有细密尖利的锯齿。当然不管新旧利钝,头一天农人习惯性地都要拿出磨刀石,给细细地磨一磨。这是准备工作,也是态度,现出新一季农事的庄严,如现在说的仪式感。磨镰的人不紧不慢,悠着劲,天长地久,细水长流,磨了这一面,蘸水,磨另一面,蘸水,再磨这一面。沙镰的好坏,终究要运用在实际的操作中,下地弯腰只须割上一把稻子就知道了。沙镰通过弯刃、刀齿、木把在手臂传导的反作用力,就能做出判断。其实从声音就能听出来,好的沙镰干净、利落、无痕,若割风、切水、削泥,让人自生一种好刀带来的骄傲及快感,叫迎刃而解,也或游刃有余。不好的沙镰,就不说了,只有自己知道。工具不如人,就像人不如人。
太阳升起来,露水消散,人到齐了,地块也分好了,队长开镰,社员们随后,下到各自分包的地里,弯下腰,埋下头。埋下头,就不抬起来了,再抬起来,稻子纷纷倒下,大地便被割平,平展的稻田里只剩下割稻子的人,耸立着秋日劳动者的雕塑。豪迈地展望一下,天空澄澈,大地辽远,太阳当头照;稻穗沉实,汗珠饱满,肌腱突凸,血脉贲张,新割的稻茬散发出清香。你本想扔了镰刀,舒服地躺在刚割过的稻铺子上的,但你没有。你知道这远未结束,秋天的风暴刚刚生成,随风暴一起滚动的农忙季才刚刚开始。
少年的庄子所在的淮上,在淮河南岸,主产水稻,辅以麦子等旱作物,七比三的那个样子。这就形成了两个农忙季:“夏收夏种”和“秋收秋种”,不管哪一季,都叫“抢收抢种”,这一个“抢”字,就有了紧张的氛围。收也好种也好,劳动量或曰辛苦指数,老天真是分配得好:夏收收麦,麦不多,得空就割完了,但夏种可是苦了庄户人;秋种则简单,量小,气候又宜人,不冷不热,把专门的用地精耕细作,不急不躁,把油菜种,主要是麦种撒进去就行了。播种的人甚或有一些招摇、显摆、浪,走一步,手扬一下,仿佛踩着锣鼓的点子,种子在秋阳下闪闪发光。当然这是个技术活,不是谁都能撒的,要请对播撒有经验的人,才能撒得稀稠恰好、出苗匀称。秋收收水稻,可就重了,一场临盆的风暴席卷村庄和田野,还怕连阴天,于是逮着几天好日头收水稻,果然要来“抢”了。这抢,不若夏种之苦,但也辛苦,收割、打捆、担运,脱粒、翻场、晾晒、扬场、扛笆斗、茓茓子、堆草垛,还有担稻谷到公社交公粮,都得掏力气。
季节往前移,先说这夏种之苦,直接点说就是插秧的苦。东大畈在低洼处,天然形成并涵养了偌大一片水田,是庄子水稻主产区久水田,未知是否写作这个“久”字,无他用,只种早稻,一年一季。稻子收割后,它就没事了,先是旱着,也有随意在田里撒些红花草籽的,做绿肥;然后翻耕。放上水,在雨雪冰凌中沤上一个冬天,待来年春日开化,冻土如酥,淤泥乌黑,肥得冒泡泡。庄子里的人在稻子收割后,也没事了,回到家,抄着手,夹缩着膀子,丰衣足食的样子,恢复着体力和元气。
其实呢,农闲还真不闲。田里的事忙完了,攒了一年的私事家事要处理,秋后算账,计划筹谋,除旧布新,添置衣物,腌制腊肴,打酒过年,大的还有造屋、子女婚事、孩子报名参军,头脑活泛的人跟人家跑几趟买卖,发点小财。当然了,还有年年掀起的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高潮”,停不下手脚。过大年,新正月,才叫闲,其实也不闲,仿佛庄子的所有人都在串门子、走亲戚,喜气洋洋、胡吃海喝、忘乎所以,悄默声地,农事已在看不见的地方开始了。
老皇历不老,比如清明泡稻、谷雨下秧,是肯定的,这就要老早准备好育秧的专门田块,我们叫“秧底子”,即水稻的苗圃。队长要听庄上“老货们”的,他们是传承下来的农事“高参”,富有经验,不仅泡稻、下秧要他们做,下秧的地块也要由他们挑选和指定,并亲自看着人翻耕、平整、拦墒、起沟。庄子上的人大多是不操心的,只是待他们把年闹腾得差不多了,转身得见,两眼惊艳,秧苗出齐了!
队长出现了,挨家挨户接到消息,明天全体社员到东大畈插秧。自然也是对部分人做了重点交代和安排,比如有的人要头天晚上去秧底子拔秧,有的人负责挑秧,把秧苗运送到田里。是哪些人,队长还是听农事“高参”的。拔早秧,是个技术活,也是细心的活。早秧稚嫩,像婴孩,拔秧者坐在秧马上,两手须紧贴着泥地,即秧苗的根部,就像轻托着婴孩的屁股,用一种柔软的手力,把秧苗贴地平着(连根)薅起来。几根几根、一撮一撮直到薅满一手,将两手的秧苗合起,扎上稻草,丢在身后,秧马就往前移动一步。少年无法形容,就觉一切都是很私密的。很艺术的,在人心里。再说挑秧,不是你有力气就能做,你首先得会把秧把子一层层科学地摆放在挑筐里,保证秧苗完好,不被压伤。运到田埂上,你还得会打秧,打秧就是把秧把子远远近近恰到好处地扔到秧田里,供插秧的人随手捡来插。你打稠了,插秧人在后退时会踩到秧把子;你打稀了,插秧人插完一把后,还要老远地去找秧把子。因此一块地里打多少,打在哪儿,打秧人内心是有准确估判的,而且有准确“打”的技术。
一块田一块田地打好秧把子了,现在轮到插秧的人了。弯腰、低头,这是极其辛苦的劳动,多少也要点技术,比如要插出大致不差的规定的株距、行距。插秧是倒退着插的,看不见身后,但心里有个“身后”。会插秧的巧妙运用身体的极限,插出很宽的一幅,并插得像事先画了线一样的宽窄和笔直,令人叹服。这是你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还有在从左往右插时,在什么时候抬腿后退,让秧苗避开你的脚窝,都是有讲究的。插秧人赤脚下到松软的水田里,两脚在泥里深陷,弯腰、低头,一只手拿着秧苗,另一只手分出几根来,捏秧的拇指即刻离开,巧妙地用食指和中指把秧苗笔直地插下去,秧苗的根须是竖着被插下去的。说得简单,少年却是不行,咋教,他都用拇指、食指和中指三根指头才能把一撮小苗插入泥里。不,那已经不是插了,而是摁,苗的根须窝成一团,不利秧苗生长,也不稳,过一会儿,秧苗就会浮上来,漂在水面上。所谓的“苦”还不止这些,弯腰、低头,早秧插完了,脚跟脚,趟跟趟,麦子正好熟了,社员们就从水田上来,下到旱地收麦子。麦子收上来,脚跟脚,趟跟趟,犁铧几乎跟在你的屁股后面开始翻耕,放水、整地,社员们就没磨开身,又下到水田里插晚秧,也叫插麦茬秧。夜晚拔秧,白天插秧,一棵棵、一行行、一幅幅、一块块,低头、弯腰,你不抢,人家在抢,任务是死的,你终究要把所有稻田插满。所有稻田,你想想,这是人的辛苦,夏种之苦,也是人的奇迹!
所有的地都种上了,早秧晚秧都插完了,包括秧底子也了了。人们发现,竟然可以抬起头了、直起腰了,两手腾出来,扔了秧把,随手抓一把稀泥巴往身边的一个人脸上就是一糊。所有人当即就“疯”掉了,开始相互追逐,扑打到苗圃地里,身体、脖子、头发、脸,还有屁股上、裤裆里,都灌了泥水,无一幸免地糊了泥巴。这种夏季抢收抢种宣告结束的庆祝和狂欢,叫了秧底子。
一场泥水的大战、混战,男男女女都不成样子了,每个人手里都拿了稀泥巴,逮着谁糊谁。一个秧底子里,全是泥人,爆发出一阵阵的欢笑声、尖叫声、叫骂声,就像这一年的农事都到此结束了,要将所有经历的磨难、煎熬、劳苦一次宣泄出来,从明个儿起,日子分蘖,岁月拔节,生活焕然一新。每年最倒霉的就是队里的那个单身汉了,人们都叫他“把门的”。少年一直不知何意,长大了才听人说,有一回队长去单身汉家,他正睡午觉,裤裆顶得老高,队长笑了说,睡个觉还留个站岗把门的。这事就传开了。平时呢,他嘴赖,不管大闺女小媳妇老娘们,他都招惹,他都戳挠。于是女人们积攒着快乐的“仇恨”,在了秧底子这天,齐心协力把他按在水田里,扒光了他的裤子,然后一起松手,女人们纷纷像水鸟一样,迅速上岸,欢快地四面飞去。
队长没走,蹲在田埂上,笑着说:“你这个货,就是欠。粗(舒)坦了吧! ”最后说,“把踩坏的秧苗都给我补齐喽,老保管,给他多记十分。”少年长大了还在想,俺们这才一季稻呢,就这么漫长和辛苦,传说南方有双季稻、三季稻呢,那里的社员该怎么过?
现在是秋天了,来说秋收之重。具体说是一九六九年的那个稻假,少年十四五岁,不管沙镰好坏,他还是割不动稻子。他跟着母亲到地里试了,不行,没那个手劲。当然在庄子里,不是所有十四五岁的孩子都割不动稻子,他最要好的伙伴囊巴子就行。少年自小和父母生活在北方,父亲打过仗、负过伤,转到地方当干部,母亲随父亲在那里做老师。那时候,国家有个政策,规定干部需要参加生产劳动锻炼,母亲就带着少年回到了故乡。母亲没干过农活,少年尚小,父亲留在北方帮不上忙。大集体时的分配方式是“人六劳四”,即说生产队的粮食等物资分配,按人头可分到六成,劳动所得可分到四成。少年家挣不到足够的工分,是队里典型的“冒工分户”,这冒的工分就得用钱买。如此说来,也非少年不爱劳动、抗拒劳动,是他真的干不了那些劳动。他尤其怕那些长天白日的劳动,一天两天,反复就干一件事情,他熬不过。且不平等,男劳力干一天十分,妇女八分,少年四到六分。他喜欢包活,比如担粪、挖土、担稻捆子,多少量,干完就完,虽然很吃力,但他喜欢。锄地熬一天才四分,从东大畈往稻场上担稻捆子,一趟一分,担四趟就四分了,担个十几趟呢,就十几工分啊,按现在的话说,人有成就感。日头偏西的时候,母亲心疼不过,还给他炒一碗鸡蛋油盐干饭吃。母亲说:“正长个呢,别充愣,小傻子样,担五趟,不准再担。”少年说:“不。”母亲改口,并严厉起来,说:“最多十趟,十趟!”
忘说了,夏秋两季抢收抢种,学校都要放假的,让学生回家参加劳动,帮家人抢收抢种,夏季叫放麦假,秋季就叫放稻假。不知别的庄子啥样,少年的庄子,不仅在麦假、稻假,其他寒假、暑假、星期天,他都得参加劳动。少年庄子的队长是个狠人,有一只眼瞎了。都知道的,国民党抓壮丁时,队长那时刚成年,家人商量着不能让孩子当兵送死,想用剪子把孩子眼睛刺瞎。来抓壮丁那天,父母看着孩子咋也下不了手,谁知孩子自己夺过剪子,猛地用力扎进了自己的左眼,鲜血喷溅,天地通红。听了队长的故事之后,少年浑身肉紧,再不敢看队长的眼睛了。想想吧,这样的人当队长该有多狠,当然不狠也当不了队长。就是这样一个人,看管着庄子、土地和少年,像一只蹲伏在队部屋山尖上的独眼老鹰,每天都充满警惕,远远地,他都能看到谁偷懒、谁惜力、谁作假,还有谁旷工,包括放假的学生们。有一个早晨,少年出工晚了,队长这只凶恶的老鹰,展翅如一团乌云,从队部屋山尖上俯冲下来,眨眼间降落在少年的家门口,开始叫骂:“一个冒工分户,还把小鸡巴崽子搂怀里,当个宝,有本事你还搬回城里吃皇粮去啊!”队长常年都在吼叫、骂人,他骂的人多了,社员们一般不还嘴,被驱赶着,下地干活就是了。但他们毕竟是人,人要脸,树要皮,老是被队长追上门来叫骂,震天响,庄子的人都能听得见,也臊得慌、惊着心。
不像夏种之苦,这是秋收之重,所列收割、打捆、担运、脱粒、翻场、晾晒、扬场、扛笆斗、茓茓子、堆草垛、到公社交公粮,少年能弄啥呢?多半弄不了,有的是弄不了。如打捆、脱粒等技术活,有些则是弄不动,比如担稻捆子,少年不过是一时逞能,以为可以。那些大人双手握着尖担,一头插进稻捆子,再插另一头,然后两手一较力,尖担就托举到肩膀上了。少年可就难了,他是拿着尖担先插进一捆稻捆子,吃力地掘起来,挪到脊背上背着,然后用尖担的另一头去插另一捆,依靠脊背一头的重量,身体做支点,给挑起来,这叫挖泥鳅。力气小,常失重,脚不敢乱动,在肩上调整,慢慢地让稻捆子两边平衡,稳当了,这才开始迈开脚步,翻过田坎,上到路上。从东大畈担到生产队的稻场上,大人们只需换一两次肩,或不换肩。少年完全不行,从右肩扭到左肩,再从左肩换到右肩,左肩右肩都撑不住了,就把尖担横在后脖子上,稻穗几乎擦着地了。远远看去,不是他担稻捆子,而是两捆稻捆子在担他。刚到稻场边上,他就孬了,连尖担一起给扔下,人也随着倒在场上了。大人们都笑,学着少年带回来的北方话,在一旁大喊:“吃力!吃力!吃力!”这激起了少年的斗志,他一跃而起,取下尖担就去担下一趟。本来他真是担不动了,但那天不到一个下午,他担了十六趟,挣了十六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