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松木清香
作者: 李丽娟松脂是松树流下的泪。我在一颗晶莹的泪滴中看到了生命的倒影。
六十多年前,爷爷和几个村里人,扒火车投奔小兴安岭一带的林场做工。到了林场,爷爷和工友们日复一日地砍伐松树、搬运木头。一道高亢悠长的声音穿过寂寥的山林震动着爷爷脆弱的耳膜。爷爷略抬头,眯起双眼,看着远处的一棵松树迅速倒下来。一声巨响,站了一辈子的松树躺在地上,一丛矮小的灌木被砸扁,一些树枝被压断,弹飞到远处,树涧和草丛间的鸟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稳步走呀——嘿呀!嘿呀!!不惧木头大——嘿呀!嘿呀!!”爷爷和工友们喊着豪迈而高亢的号子,调整步伐,抬起一根沉甸甸的松木,木头压在肩膀上迅速留下深深的印痕。爷爷扯着几近嘶哑的嗓子,踩实足底,一步一步向前挪去,将木头抬到目的地。他来不及喘息便和工友们再次返回,又一次扛起另一根松木。一天下来,爷爷和工友们要来来回回搬运几十趟,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豆大的汗珠从爷爷的脸颊上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脚下的黑土地上。疲惫时,爷爷特意将鼻子挨近肩上的松木,透过一颗晶莹的松脂,他嗅到一股松木醒脑的清香。松香驱除了身体的乏累,爷爷的身体又蓄满了力量。他日复一日地扛着沉重的松木,仿佛扛着一个家庭的命运。
冬天,小兴安岭异常寒冷,温度常常是零下三四十摄氏度,凛冽的寒风小刀子般刮过,呼啸声响遍山野。白天休息时,爷爷和工友们捡来掉落在地的零散的干松枝,堆垒起一个简陋的火堆,燃火取暖。干松枝燃起一团火红色的火焰,充沛的油脂燃烧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弥漫在空气中。爷爷贪婪地吸了一大口,身上的疲惫顿消了大半。爷爷和几个工友依偎成团,搓着长满冻疮的手,跺着发麻的脚,渐渐地,松火暖热了他们的身子。他们纷纷打开话匣子,谈论着木材的行情,谈论着自己的故乡,说等攒足了钱就回老家看望苦苦等待的妻子儿女。刺骨的夜,爷爷和工友们缩在四面透风、滴水成冰的工棚里,他们要戴上皮帽子,身上裹着大棉袄,盖上厚厚的被子才能抵御漫长的寒夜。
每个异乡人的心房都藏有一滴泪,泪如松脂。在异乡的日子里,每一次对故乡的回望都沾满了相思。一根根运往别处的松木,充斥着林区工人的汗水、眼泪与海一般的深情,松木的香额外增添了别样的气息。
有了我后,爷爷离开林场从伊春归来,他常常在故乡四处寻觅松树的踪影。他常带我去河堤割松脂。每次爷爷都用松刀小心翼翼地在树干上割出一个V字形的侧沟夹角,而后在下方钉上一个塑料袋。他轻拍松树对我说:“有些松树太小不能割,割了它就死了。” 一个月后,无色透明的松脂流到塑料袋中。天气酷热时,松脂分泌的速度会加快许多。用手轻轻地捏一捏,鼻子往前嗅一嗅,一股松香钻入鼻子,令人神清气爽。松树一身是宝,干枯的松针是炒菜做饭的好燃料。爷爷带着我用耙子搂了一大袋松针下山,灶膛里松针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红色的火舌调皮地舔着黑漆漆的锅底。我有些担心那棵树会不会因为被镰刀割掉皮而死去。几个月后,我突然想起那棵松树来,飞快地朝它奔去,那一道V字形伤口已愈合。人给松镰刀,它却向我们展示坚贞的品格。
一年盛夏的晌午,爷爷工友的儿子钢叔,扛一截沉甸甸的松木来看我爷爷。望着熟悉的松木和钢叔,爷爷用衣袖一遍遍擦拭着浑浊的双眼,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松木枢纽般连接了故土与异乡,爷爷望着它仿佛回到了过去扛木头的岁月。晚上昏黄的灯光下,爷爷用一双如老树皮的手反复摩挲着那一截木头,趴在木头上细细嗅着它的香。
梳理记忆是一次次回首和重温,亦是一次次告别。年轻时异乡漂泊的苦割开了爷爷身体的裂口。我记忆中的爷爷总是一副带风的躯体,他极其怕冷,仿佛那股寒气已在他身体里安营扎寨。炎热的夏天,晚饭后没有一丝风,热气从泥土里不断地向上蒸腾,世间如一个蒸笼,爷爷孤独地躺在小屋热气腾腾的炕上,身上还要盖一床棉被。滚热的炕烘烤着他那瘦瘦的像一根干松枝的怕寒的身子,两条瘦骨嶙峋的胳膊静静地露在被子外面。
“爷爷,你不热吗?”年幼的我走过去问。“不热。”爷爷瓮声瓮气地说,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儿时的我哪能懂爷爷怕冷的心?那是一年年在外被风雪吹坏的身体。爷爷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唯有如此才能驱走他心中的寒意。爷爷经常说,他伐松木的时候只能吃冻成冰疙瘩的窝头。爷爷早年在异乡把所有的寒吃到肚子里了,在时光的浸润下寒意已侵入他的骨髓。晚年的他佝偻着背、步履蹒跚,每走一步,他的腿就会疼痛难忍,犹如干枯的松枝断裂。属于爷爷生命的路日渐变得坑坑洼洼,危机四伏。他的脸因疼痛几近扭曲,手捂着腰拖着枯瘦的身躯,小腿一根根青筋暴出,像一条条吸血的蚂蟥吸附爷爷所剩无几的气力。爷爷静静地躺在炕上,祖母用一把软毛刷子蘸着松油一遍遍地涂抹在爷爷瘦骨嶙峋的腿上。松油能活血通络、消肿止痛,涂抹松油能慢慢减轻爷爷腿部的酸痛。松香弥漫在房间里。这熟悉的味道让昏聩的爷爷清醒一些。接着祖母又把一块散发着中药味的虎皮膏药轻轻贴在爷爷裸露的腰部。
爷爷常在父亲面前念叨,说他走的时候记得给他带上那段松木。那年冬天,爷爷随一场突然飘落的雪而去。父亲把那段松木轻轻放入爷爷漆黑的棺木里,它静静地慰藉着爷爷轻盈的灵魂。爷爷携带一股松香,如愿地埋在故乡的土壤里。爷爷把一生的经历熬成一味药,松木成了爷爷生命的引子。
爷爷去世两年后,我接过命运的接力棒,开启了异乡漂泊之旅。我研究生毕业那年,工作一直没有着落,不得不和男友一起来到东莞务工。几经周折,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份临时的教学工作。学校位于一座山里,只有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往市区,交通极为不便。每逢周末,我和男友一路沿着羊肠小道步行一个多小时到超市,购买一周所需的生活用品。
学校严重缺少教师,我负责教七个班的历史课。一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瘦弱的我像一张薄薄的纸片站在讲台上,扯着嘶哑的嗓子讲课。由于接连上了三节课,我的腿不由得发胀,酸痛的感觉一阵阵传到全身,声音如水龙头漏水一滴滴落下来,音带处被硬生生撕扯得生疼,刹那间的苦痛让我突然想到了爷爷。我强撑着忍着痛。一声清脆的下课铃声响起,精疲力竭的我感到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冰冷的讲台上。恍惚中我听见从岁月深处传来爷爷喊“小囡,小囡”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校长和同学们一张张关切、温暖的脸。
岭南的气候,常年炎热潮湿,来自北方的我极不适应。我开始后悔自己来到东莞,我仿佛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苦苦挣扎,伤痕累累。
许多夜晚,我念着故乡入眠,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故乡的一草一木走到我的梦境里。梦里我在故乡弥漫着泥土气息的田埂上肆意奔跑,吮吸着清冽的空气。醒来时,梦中的一切却在千里之外。在举目无亲的异乡,我与男友关系愈来愈紧张,仿佛一个充足了气却还在充气的气球,随时有破裂的危险。一年后,我不小心流产了,万念俱灰地躺在简陋的床上。一场冰冷的雨在我心底纷纷扬扬,伤口处疼痛阵阵来袭。我昏昏沉沉睡去,爷爷带我去割松脂的场景浮现在梦的河流里。我仿佛一棵松树,任凭岁月的刀刃割在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等待慢慢自愈。自此,我渐渐理解爷爷在外漂泊的艰辛,命运的齿轮如一个圆圈让家族一代代人体验着同样的感受。
十年前,我到一家文化公司做编辑工作,户口也迁到了东莞,用省吃俭用省下的钱买房定居下来。一棵移植到异乡的树,虚弱的根须极力扎入了土壤。文化公司竞争激烈,几年下来工作的压力让我焦头烂额,我时常忘记了自己的来路与去处。繁忙的工作和生活的重压,让我感觉已被掏空,仿佛门前那棵榕树的气生根悬空垂着。一种浓重的疏离感在内心弥漫开来,让我时刻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适与虚无,轻盈的灵魂如白雾,缓缓升起,飘浮在半空中,而沉重的肉身紧贴着大地。
一个周末,一位同事看我一直郁郁寡欢,就陪我去寮步莞香园散心。
密密的树叶遮住了秋日辣辣的阳光。置身于满园的莞香树中,我仿佛走进世外桃源,浮躁的心渐渐安宁下来。她轻轻告诉我,莞香树是一种注定伤痕累累的树。望着一棵棵莞香树,我的心不由得隐隐作痛。她看出我的心思,继续解释,说这是一棵结莞香的树,一棵树长到十年,采香的工人们会拿着锋利的斧子,在树上开出一道深深的凹口,莞香树只有砍出伤口才会结下醇厚的脂香。
望着一棵棵莞香树,我不禁想起马颊河畔的松树来,想起爷爷带我去割松脂的场景。我一遍遍抚摸莞香树,像爷爷一遍遍抚摸松树,仿佛抚摸到了岁月深处的一道道伤痕。多么坚强而有灵性的树,在伤口处结香,开出惊艳世人的花朵。莞香树和记忆中的松树在对待生命的伤口上如此相似,让我诧异不已。“莞香能够安神,睡觉时可以在房间里点一根,能够促进睡眠。”她笑着把一盒莞香递到我的手上。
夜深人静,我取出一根香点燃。一道淡白色仙子般轻盈的烟雾袅袅升起,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莞香的清香让我想起记忆中的松香,那淡淡的香味过滤了生命的伤口,我仿佛看见爷爷慈眉善目地望着我,那目光如一道柔光闪现在我的生命里。不,爷爷一直都在,他一直在我的身旁静静地守护着我。
【作者简介】李丽娟,女,山东聊城人,现居东莞。作品散见于《中国文化报》《安徽文学》《牡丹》《骏马》《海外文摘》等报刊。出版有小说集《新城市人》。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