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温差里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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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的那天，天气寒冷，雾气弥漫，密密的细雨下个不停。手机屏幕上显示气温是6℃。我看了一下一百六十公里外的家乡，气温是5℃。我对自己说，这儿跟家的距离只有1℃的距离而已。

因为还没有住处，我是当天清晨开车出发的。在大雾茫茫和细雨纷飞的高速公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来到这一个即将栖息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熟悉是因为曾经来过无数次，陌生是因为这个拥有八百三十多万人口的大城市，却没有一个我可以安身的小窝。

到了目的地，我拿着那一张盖着红色公章的“行政介绍信”敲开了人事部的房门。工作人员认真核对之后，将介绍信收下，对我说：“可以了。”我愣愣地问了一句：“我可以回我家去了吗？”人事部的干部说：“当然不可以了，你报到了接下来就开始正式上班了。”我默默盯着那一张被收走了的小小的A4纸看了好久，心想，这一张小小的A4纸里头，有我逝去的青春和远去的家乡。这样想着，心里头忽然间有些落寞，也有些感伤。

虽说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但还是有情绪决堤的时候。朋友提前在单位附近替我找好了暂住的酒店，告诉我报手机号码即可入住，说住宿不限期，随来随住。同时还紧锣密鼓地在单位周边帮忙物色能租住的房子，给我提供各种帮助。朋友说他自己长年在外漂泊，最能体会一个人独在外乡的不容易，说只有衣食住行安顿好了，才能找到归属感。一语成谶啊，果真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逐一体验了朋友曾经经历过的各种感受和人间冷暖。而今回想起来，很多人在不顺当的环境中容易变得愤世嫉俗、冷漠无情、偏执苛刻，对他人的痛苦视而不见，甚至幸灾乐祸，朋友却以他的一腔赤诚努力为别人遮风挡雨，这是多么难能可贵，而我自己又是多么幸运！

梦里不知身是客。第二天清早醒来，我坐在酒店房间的大窗台前，看着楼下大街上穿梭的汽车、穿着雨衣或骑着电动车或行走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每个人都是一副被生活卤过的样子，神情疲惫，行色匆匆，想着自己也即将跻身这些人当中，我百感交集。一句不记得在哪儿看过的话语浮上了心头：“当你离开家乡时，家乡就成为了故乡。”

由于早起，我有足够的时间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书，然后简单用了早餐，打车上班，由此开始了在这座城市里崭新的漂泊生涯。南方的寒潮天气，总是赶在春天之前到来。阴雨连绵，虽然上班的路途不远，但是依然只能依靠每天打车往返于单位和酒店之间。坐在出租车上的我时常想，领着几千块钱的薪水，住着酒店、每天打车上班，出入饭馆（更多的是粉店）解决一日三餐，恍恍惚惚颇有点做梦般的感觉。梦醒时分在第三天，那一天下班时我头痛欲裂，身体既发冷又发热，极度难受。我打车回到酒店附近的药店，买了感冒药、退烧药，晚饭也没吃，冒雨回到酒店，呆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情绪一度变得极其低落，不知不觉泪水就流了下来。先是默默地泪流，然后是小声地抽泣，最后发现身边并无旁人便肆无忌惮地大声哭了起来……直到夜色将窗外笼罩，灯光渐次亮起。我去冲了一个热水澡，服了药，又下楼去喝了一碗热汤，感觉好了很多。我终于体会到，“南漂”的“漂”字是真的带有三点水。

2

我所在的单位坐落在一片曾经繁华的老街区，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子，安静祥和，古朴老旧，一如我童年的居住地。单位对我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和关爱，在我到来之后不久，特地在院子里腾出了一套小居室给我暂住。那是一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砖混板楼，共有五层高，我的宿舍在一楼，面积有五十平方米左右。我一个人居住已是绰绰有余，况且在寸土寸金的学区地段，朋友们笑说这个小居室妥妥地价值百万。

我拿到了住处的钥匙，想着终于可以告别酒店安顿下来了，满心欢喜。那一天，回到宿舍，看着昏暗的灯光、发霉发黑的墙壁、破旧的门窗和卷在半空中破烂的窗帘，我颇有些失落，又有些莫名的兴奋。我迅速调整状态，豪情满怀地立马找来工人，把所有的灯换成明亮的吸顶灯，将客厅、房间和卫生间的三扇窗全做了新的窗帘，又换掉了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因为春节将近，工人不好找，我犹豫了半天要不要重新漆墙，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把墙壁、门窗重新粉刷一轮，决定要给自己一个亮堂堂的居住环境。

很感谢同事们的帮助，在春节临近的前两天帮找来了粉刷墙壁的工人，好让墙壁粉刷完之后，春节假期能够通风晾一晾。过年后，我购买了一张木床，添置了电热水器，就顺利入住了。朋友给的一台小米空气净化器，在新粉刷过的宿舍里刚好能用上。再之后遇到持续的阴雨天，又陆续添置了洗衣机、干衣机，宿舍里逐渐有了家的样子。

似乎一切比预想的好。不临街的老院子，平日里安静幽深，只是在高楼里住久了，习惯了人跟人的距离都很遥远，突然面对一楼的窗口外停满了电动车极其不适应。主要是每次有人在床边的窗外走过时，脚步声、电动车声越来越近，我总感觉有人在向自己呼啸而来，想着自己和他们之间就是一层窗帘之隔，难以习惯这样的一种环境。有时送快递的小哥也将车子急速地停在我的窗外，然后打电话确认楼栋和楼层。有的时候两个电动车主一齐骑车过来，在窗外一面停车一面聊天搭讪、唠家常。每一句话我都听得很真切，又不敢掀开窗帘暴露自己的身份，常常苦笑地躺在床上窃听着不曾谋面的邻居的种种私密。

在这个一楼的小居室里，我还见识到了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有雪白的或者鲜红色的小蜘蛛，有各种似乎长着翅膀的微缩款小米虫，还有一种喜欢停留在各种暗处的像黑蝴蝶一样的极小的飞蛾。我在一个周末的晚上，看着墙壁和窗帘上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彻底崩溃了。从此每次我离开或者人在宿舍里，都紧闭卫生间和厨房的门，尽量不让各种小动物来陪伴我。

院子里生长了几十年的树木，都已经与楼顶齐高。在终年不见阳光的一楼，下雨天和晚上回来打开房门的时候，趴在纱门上的蚊虫会跟随着我一同俯冲进宿舍里。蚊子有各种类型，有大有小，大的像小小轰炸机，小的似乎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在厨房里做饭，外露的脚踝会莫名其妙多出十来个小红点，奇痒无比。

慢慢地，我开始和较大一点的小动物打交道。一天晚饭后，我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一只巨大无比的蟑螂趴在书脊上定定地看着我，不惊恐、不躲避。那一本我原计划躺在床上捧着看到入睡的书，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那天晚上没看成书，我把书架里面的书一本一本拿出来，清理了一遍，装进了一个小纸箱里。

四月初一个安静的夜里，晚上十一点多了，我依然毫无睡意。正躺在床上看着书，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睁大眼睛一看，一只油黑发亮的硕鼠从客厅里走过来，慢悠悠地经过我的床前，径直从卫生间木门的破洞钻进卫生间里去了，线路熟练，动作优雅，不疾不徐。我惊慌失措地爬起身来，慌慌张张地用东西将卫生间木门的破洞堵死。

那天晚上我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很担心老鼠会跑出来蹿上我的床，或还有同伙冲出来，与我厮打。我将蚊帐塞得严严实实，我不敢熄灯，亦无法入眠。凌晨三点，我依然能听到卫生间里骚动的声响，我爬起来吃了一颗安定片。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马上离开宿舍，回到了办公室。上班的时间到了，我径直去了后勤中心请求支援。后勤中心派了两位男同事陪同我回到宿舍。他们小心地搬开我夜里堆放在卫生间门口的杂物，打开卫生间的木门，却见里面空无一物。他们一致认为是我夜里看花了眼。确实找不到出入口，除了卫生间的木门有破洞，房门、窗户完好无缺，不知道那只神奇的小动物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两位男同事拿着长长的木棍子把我的宿舍鼓捣了一轮，最后说：“可能是从下水道跑了吧。”我当天就把卫生间的木门换成了一扇严密的新门。从此以后非必要不打开卫生间的门，常常把门关得紧紧的，我总担心那些会游泳的小动物从下水道冒出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夜里我总是疑心听到卫生间里传来“吱吱”的叫声，入夜之后基本不敢使用卫生间，所有黑色会移动的物体都使我如惊弓之鸟。小动物又数次到访，并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

3

我从家乡来的时候是开了汽车来的。我有着二十多年的驾龄，却不敢开车上路。原来在小城市里开车没有汹涌的电动车潮，没有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灵活飞驰的车辆，现在到了省城，我只能把车停在停车场。两周后把车开回了家乡，出行靠打车、坐地铁和行走。

朋友们担心我一个人没有饭吃，经常捎上我去蹭饭。有的朋友会开车来接我，有的朋友会把吃饭的地方定在我单位的附近。有一次，吃饭地点定在东盟商务区，我担心下班时段堵车，于是我坐了地铁前往。在通往酒店的路上，我看到了时尚前卫的摩天大厦，霓虹灯闪烁，人流车流如织，想起了歌曲《这城市的风好大》里的一句歌词“眼前的灯火繁华，是用漂泊作代价”，瞬间泪目。还有一次，一位老前辈请我吃饭，老前辈痛心疾首地对我说：“我记得我刚到省城工作的时候，问过你好几次，愿不愿意换个地方工作，你就是不愿意来，偏要搞到现在才来，到底为什么呢？”我俯首低眉，默不作声。我不敢说我之前习惯于安逸，从未曾想过离开家乡，但是人生总是不会完全按照我们的设想前进，它会在不经意的地方让你拐一个弯。

那一段时间，我如同候鸟一般，每个周日晚饭后，从家乡坐动车来，再转地铁，然后步行回到住处。同事告诉我，不必坐地铁到动车站，BRT快速公交也不会堵车，比地铁更便捷。于是一个周日的夜里，我下了动车之后，开始去试坐BRT快速公交。我第一次看到了这座城市沿途的温暖灯火。

南方的天气，谷雨过后很快就是急风暴雨的季节。很久没有听到雨滴在落棚顶的声音了。都说好雨知时节，又说春雨贵如油、天街小雨润如酥，其实都是点滴到天明。那些说来就来的豆大雨点滴落在院子里的棚顶上，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巨大声响。有时候雨过天晴了，棚顶的雨滴声依然持续不断。

有一天下班，我正要走出门去找吃的，忽然又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倾盆大雨。我立即打消了出门的念头，回到宿舍煮清水面条。在宿舍里听着响亮、密集的雨声，想起小时候住在砖瓦平房里，每逢下大雨瓦顶上就像弹奏着盛大的交响乐，声音强壮有力、欢快生猛。年久失修的瓦顶常常顶不住这些疯狂的袭击，屋里也下起小雨来。我拿家里的铁桶接漏下来的雨，结果又形成了一组小型交响乐……我在那些声音的轰鸣下彻夜难眠，从此很害怕下雨天。那天重温这些强劲的雨滴声，抬头看着结实的天花板，有些懵懂有些茫然，不敢相信居然没有漏雨！心中感慨万分。

第二天中午，我午休醒来，发现手机里有十多个同一个号码打过来的未接电话。我赶紧回拨了过去，结果说是京东快递，已经把一台电冰箱送到了院子里，请我签收。我吓了一大跳，反复与京东的送货员确认信息。他在再次确认了收货地址和我的手机号码无误后，颇有些不悦地说：“我还有货要送，你快点签收吧。”我手忙脚乱地配合送货员将电冰箱搬进宿舍，就赶着去上班了。

我并没有买电冰箱，因为单位的宿舍只是说给我暂住，我觉得居无定所，在买不买电冰箱之间犹豫不决了好一阵子。也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位朋友知道我下雨天不方便出门找吃的，没有告诉我就在下暴雨的那天夜里在京东下单买了一台小冰箱送了过来。无功受禄，我惭愧万分。虽然这是一位相处了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但我依然忐忑不安。凡能长久交往的朋友，一定是意气相投又相互温暖与支持的。

有了冰箱之后，生活就便利了许多。我不怎么喜欢出去蹭饭吃了，现在有了冰箱，我可以炖汤，可以囤速冻饺子和馄饨，还可以焖排骨炒肉片，早餐也可以吃上了鸡蛋面条。

4

很感激在生命的成长周期趋于成熟固化的时候，意外地有了生活轨迹和工作的改变。我发挥了潜在的独处能力，增加了胡思乱想的空间。我还可以在熟悉新工作之余，打开更多新的窗口，可以在安静的夜里从容地看了很多闲书，比如朱刚的《苏轼十讲》、卡尔·萨根的《宇宙》、意公子的《大话中国艺术史》，当然也看了很多打鸡血的书籍，比如弗兰克尔的《活出生命的意义》、周国平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等。

最可笑的是，我窝在每日与来历及身份不明的小动物斗智斗勇的小小宿舍里，看着《宇宙》，眼前世界与书中所见的巨大差距，总让自己暗自发笑。“从宇宙的角度来看，人类的关注无关紧要，甚至微不足道。每一个恒星系都是太空里的一座岛屿，与邻居相隔数光年。地球位于星海边缘……星海浩渺，远超人们最狂野的幻想，这一颗小巧、脆弱的蓝白色星球，是目前唯一一个能真实证明宇宙中存在智慧生命的地方。”虽然在宇宙包含的众多世界里，地球微小到只在我们眼里，它才显得无比重要，但即便如此，人类的先祖以千万年光阴为代价，终于积累起了足够的智慧，让我们能够生而为人、生活在当下，这是多么奇妙又多么万幸的事情！感谢《宇宙》，让我重新认识到了天地之广阔，自我之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