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白菜帮子

（文 / 陈村）

9月1日总是忽然就到来了，广大小朋友的不幸福的日子也跟着来了。我的女儿虽然宣布要努力上进并有令其父亲宽慰的行动，但脸上的表毕竟没有看电视读漫画时那么放松。连那个3岁的小儿，因为新近上了那个其实很好玩的幼儿园，竟想想就哭，成日梦魇般地念叨“我明天不去幼儿园了!”连睡梦中都一惊一惊的!

所以，我们大人的尺度经常是一厢情愿的。我们离开上幼儿园的日子实在太久了，坏的记忆被过滤，况且一旦身为父母，必会弄出一点歪理还反复唠叨。我们常常以为自己为孩子建好了天堂呢。我们常常以为孩子再不知足简直太有此理。

当然今天的这会儿已经是下半夜了，我写文章不是为了声讨各位父母。父母乃人世间第一高雅的东东(绝非斗胆贬斥，乃是语涉至伟的内容不免语无伦次，便引最新潮的词汇来贴金)。如果认为这话不中听，我一定换用《诗经》的语言，“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天天，母氏劬劳”。我的一个朋友名字是“念劬”二字，表示对母亲大人操劳的感恩之万一。我的名字虽然无此等好意思，和他的心是相通的。其实我想说的只是，父母和孩子所想的经常不在一起。

还是用大家听得明白的事情来说。例如近来在宣传“素质教育”，宣传为学生尤其是中小学生“减负”。我作为学生家长是双手赞成的。学了那么多的课本知识，背了那么多的文理条条，而把最要紧的如何做人如何自爱如何善良忘记，过于得不偿失。可是可是，再一想，我作为学生家长，也是要举双手反对的。或者狡猾一点，希望别的家长信以为真，而我的子女埋头学问。天下会有那么好的事情么，今天的家长谁不比谁精明?

我当然愿意亲爱的孩子玩一玩，有空望望天看看地也很好嘛。可是，将来呢?如果没有一纸文凭，将来只怕也只能望天长叹，看地看得头都不抬。任各种声音说得天花乱坠，我和诸位家长们朴素地知道，粥少僧多哪!有谁敢拿孩子的将来打赌怄气吗?

道理就不必说了，说一件往事吧。许多许多年前，大冷的天，我曾在半夜起床和伙伴们约齐了去一个地方。不是游山玩水更不是逃夜私奔，而是去菜场。我们良心发现，要代父母买一次菜。那时，鸡鸭鱼肉当然是休想了，我们排队买的是黄芽菜，也就是北方的冬天最不可少的那种大白菜。菜场要到天亮了才开秤。我们闲着，在卖肉的超级大墩子上打牌捱过时光。数九寒天，手很冷脖子也很冷。我们的肚子里并没什么油水更加不抗冻。反正我们年纪虽小，却比今天的许多学者还懂得这就是“素质教育”。并没人逼着你来排队，你的肚子却告诉你要吃要吃要吃!你半夜两点钟来，自有夜里十二点就来的，还有昨天白天就立在那里的。如果你不敢把排在前面的人宰了，想吃那口白菜帮子就只能和他们比傻。到头来，能吃到的不是聪明人不是更需要的人而是更傻的人。他们死心眼地要吃啊!只有死心眼才有吃。

许多家长就是这样的死心眼的人。如果孩子的心眼还太活，就让他们的心也死啦死啦的。家长们苦着脸想，他们将来会明白会体会感激父母的一番苦心。家长在此地过了多半辈子，他们敢相信老师们一夜之间把几十年的出题打分习惯改了，统一到聪明学者的正确路线下来?他们敢相信不读大学也没关系将来下岗的必定不是我儿子?他们敢相信儿子一旦下岗最爽快拿钱捐给“帮困基金”的一定是那些聪明的学者?东西，也就是我要贴金的东东们，太少太少了啊。谁都知道吃到嘴里其实也不过是白菜罢了。可是他们没有别的更好吃的，非但不敢减肥，还要催孩子起来通宵地排队，实实惠惠的，为了那口白菜。

讲到这里，我是不是有资本说一点父母的坏话了?送上门的好事情还不领情，这样的父母也太不是东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