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代神话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沈宏非)
小的时候,我会唱这样一首儿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民警叔叔手里边;叔叔拿着钱,对我把头点,我高兴地说了声:叔叔,再见!”
跟叔叔再见以后,叔叔也不再对我点头,这主要是因为在马路边我再也捡不到那一分钱。不过,我在马路边还是不断捡到别的东西,它们是比一分钱更通用更闪亮的现代神话,不过,通常不会比一分钱(哪怕是当年的一分钱)更值钱。难堪的是,我不知道要把它们交给谁才好。
我在马路边捡到的那些东西包括:某个旅游城市,机场或车站,一个善良的中国人,在警察的引领下(有的时候是警察自己),把一个公事包郑重其事地送到一个心急如焚的老外手里。喜出望外的老外当然是失主,此刻他紧紧握住拾金不昧者的手,激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刚刚学会的中国话:“谢谢!”或者伸出大拇指连称OK!OK!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神话刚刚开始:只见那老外一连串OK之后,忙不迭地从公文包里数也不数地掏出一大叠美元,直直地就往我同胞的手里怀里塞。当然,这一种“西式”的热情被婉拒了。结局是:老外方才的激动有了深度,除了再一次道谢及OK,有的时候,老外会采取中式的办法,比如赠送锦旗什么的。
以我国民风之善良,我丝毫也不怀疑拾金不昧是常有的事。不过,我只是怀疑这样的公事包是否存在——直接了当地说,公事包里有没有这样一叠美元——不管是哪国的老外,一律是美元现钞。正常的情况下,一个奉公守法且循正常方式理财的老外,会选择使用信用卡。即使到了国外,也只需兑换若干当地货币做零用钱。当然,企图在我国境内洗钱或行贿的不法分子除外。
据说打拳的泰森就经常随身携带着这样一个公事包,这是因为他喜欢在一个信用卡的社会里用现金来显示自己的牛B过人。除此之外,这样的公事包我只在电影里见过,他们通常都在一张巨大而且光滑无比的桌子上飞来飞去,很少会遗失在公共场合。
这样的故事定期出现。近一二年来,故事的关键词则由“一叠美元”变成了比较时髦的“毅然回国”。主角是从美国回来的网络英雄。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在他们的“回国”之前一定要加上“毅然”二字,他们不是李四光或钱学森,当然,IT事业虽不如核武器那么迫切但也是现代化建设不可或缺的,只是一个留学生从硅谷和华尔街弄了几百上千万美元,从一个打工的高级白领摇身变成一家炙手可热的公司的CEO,上了市了以后还可以升级为chairman,上不了市最多再回去打工(最近,政府还颁令准许这些留学生保留美国的绿卡),这又有什么好“毅然”的?换了我这样私心杂念深重的人,在此等好事面前,我一定会比他们更“毅然”并且“而然”。
神话之所以能够大众化并永远保持其“现代”状态,是因为它不仅仅停留在画面的叙述,而且也能顺利地转化为一种口头禅。我在电视里看到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采访山东郓城地区一所民办武术学校的校长,校长侃侃而谈,表示要将学校建成一所“现代化的、与国际接轨的”……说到这里,校长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也不一定是与国际接轨吧,总之是很现代化的那么一所学校。
习武出身的人毕竟反应敏捷,他马上就意识到中国的一所全日制武术学校很难与国际接轨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因为国际上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着那一段轨道。当然,他的意思是“现代化”。我相信,如果不是被访者的主动纠错,中央电视台记者大概不会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问题,
说不定还认真负责地追问“与国际接轨”的具体措施呢。
大众神话是比现代化更难躲避的陷阱,即使是巴特和拉康(J.Lacan)这样聪明绝顶的神话解构者,70年代也曾在《Tel Quel》杂志撰文,以现场的所见所闻告诉法兰西的知识分子说当时的中国“很正常”,线毫也没有陷入“歇斯底里”的迹象。这也难怪,因为当时的中国已经整个地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大众神话的超级游乐场。
神话并不是对事实的故意的误读,遮蔽并催眠本属于大众的常识只是大众神话的生物性的生存方式,以至于常识本身有时候也显得十分尴尬。伏尔泰说:常识是一种“介于聪明和愚蠢之间”的东西。“说‘这人没有常识’,是一种很厉害的侮辱;说‘这人有常识’,也是一种侮辱,这意味着他并不是很笨,但缺乏天生的智力。”